圖:一九九四年初,周南(左)與趙樸初(中)、饒宗頤攝於香港
梨花風起正清明。
一杯香茗驅春寒,萬卷書籤插架氛圍之中,聆聽外交家周南談詩論詞,追思懷遠,感念故人,「如飲醇醪,不覺自醉。」
《周南詩詞.自序》雲:「余自幼喜誦古人詩,而未嘗自為之。負笈燕大,始邂逅西方現代詩歌,覺情思與晚唐諸家有冥契者。遂與同窗共好,試為白話新體,不二載旋棄去。漸悟華夏文化自具根系源流,他山之石,固可攻玉,然未須捨己之田而耘人之田也。
「及長,於役四方,不遑寧處,公餘退食,偶隨遇興懷,輒筆之於書,以師承無自,率多直抒胸臆,未假藻繪。古人雲:『詩者,志之所之也。』蓋身無他好,寄情楮墨,聊勝於博弈耳。」這段話道出了他與詩歌之淵源。
風華正茂少年時
憶十四年前,初遇周南,驚異其名竟與《詩經》同!《詩經》第一章,即為《周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神韻縹緲,耐人遐思。
周南,原名高慶琮,山東曲阜人氏,其祖先高柴為孔子七十二賢之一。出身書香門第,家中藏書頗豐。幼年,「好讀書,不求甚解」。初二長假,捧讀《紅樓夢》不下二遍,談起詩詞,「徵引古人名章佳句,如瓶瀉水。」
對林黛玉《問菊》,至今記憶猶新:「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詩之好壞,姑且不論,難得的是,所擬詩句無不與書中人物性格相契合。「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輕俗傲世,花開獨遲,更道出黛玉高潔自賞之品格。
周南讀唐詩,始於小「李杜」,亦契合其少時偏於浪漫主義之心態。小杜風流,又有澄清天下之志,惜不為時用。李商隱愛情詩,尤為華麗美艷,又撲朔迷離,含蓄纏綿。
清代詞人納蘭性德,亦為少年周南所推崇,其詞風頗近李煜。納蘭語:「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而有之,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周南至今仍可背誦若干首,如《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納蘭生於相國之家,履盛處豐,數度奉命出塞。此首詞描繪塞外曠野夜景,以「夜深千帳燈」而膾炙人口。王國維《人間詞話》讚曰:「可謂千古壯觀」,「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
又如《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塞外瑰麗夜景,氣象闊大,王國維視為詞中境界壯觀典型,可與「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等詩中名句相媲美。王國維盛讚納蘭,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周南憶昔日燕京與清華兩校之間,城府小鎮酒肆之中,有「蓮花白」饗客,品味絕佳,常與諸同窗往飲,每飲輒醉。冬日一晚,醉倒校東門外一大石板,為同學架回燕園,又仰卧未名湖畔鐘亭下小山坡,高聲朗誦《飲水詞》,「你們看!那不是『星影搖搖欲墜』嗎?」眾人哄然大笑。
一日,周南一時興起,拉上諸好友,跑至城內,賣掉美國救濟總署發給的一條毛毯,赴東安市場小飯館,喝酒涮羊肉,大快朵頤。一九七三年,周南常駐聯合國,所作《海外覆故人書四首》憶及此段經歷:「典衣吞羊肉,枕地數繁星。回首狂歌出,波濤萬斛清。」中年以後,仍念念不忘少時壯志與書生豪氣。
一九九五年,時值納蘭三百四十年誕辰,周南寫下一首五律,《題新刊〈納蘭容若集〉》:「倜儻少年時,長歌飲水詞。悼亡成泣血,濟難見情痴。月落燈千帳,星搖柳萬絲。清風來塞外,天趣自仙姿。」作為對納蘭之懷念。
周南年長,則酷愛現實主義詩人杜甫,「沉鬱頓挫」之風格。晚年,則更欣賞田園詩人陶淵明,可謂「已入化境」。於詞,亦偏重豪放而不廢婉約,重蘇辛而不輕周柳。對詩詞風格之欣賞,隨年齡、閱歷俱長。
以詩會友忘年交
以詩會友,首先應提錢鍾書。錢鍾書《周南詩詞.跋》雲:「一九七九年暮春,予隨社會科學院同人訪美。經紐約,始於賓筵與君相晤,不介自親。寒暄語了,君即談詩。徵引古人名章佳句,如瓶瀉水。余大驚失喜。」二人談笑風生,甚是投緣。
周南時任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席間,談到錢鍾書著《談藝錄》中一些內容,亦談起李商隱七律《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此詩題旨較為隱晦,歷來眾說紛紜,頗多推測,難於定解。一說悼亡之作,一說追懷身世之作。錢鍾書以為,《錦瑟》詩冠於全集之首,略同於一篇自序。戴叔倫語:「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猶如夢醒之後,追憶逝水年華,不勝感慨。
錢鍾書返國不久,寄周南信劄,徵引杜甫詩句:「文章有神交有道。」此為二人訂交之始。錢鍾書讚曰:「晚清洋務中名輩如郭筠仙、曾劼剛,皆文質相宣,劼剛以七言律闡釋二十四詩品,尤工語言、善引申,不意君竟繼踵接武也。以後書問無虛歲,常以所作篇什相示。君尋返國,任外部要職,公餘枉過,亦必論詩。君折衝樽俎而復敷陳翰藻,『余事作詩人』雲乎哉!多才兼擅爾。」
周南赴錢宅拜訪,別時,錢鍾書必送樓下,途中戲曰:「今日送君過虎溪矣!」虎溪在廬山東林寺前。晉高僧惠遠居東林寺,送客不過虎溪。一日與陶潛、陸靜修共話,不覺踰此,虎輒驟鳴,三人大笑而別。
錢鍾書早年有詩云:「試問浮沉群僚底,爭如歌嘯亂書中。」一九九四年,周南所作《訪錢鍾書先生》用此典故:「博雅風流莫窺籬,說詩談藝勝醐醍。書城歌嘯心何遠,送我還勞過虎溪。」
其後,錢鍾書看到周南《六十述懷》長詩,乃「挑燈夜讀」並寄書讚曰:「君詩『言之有文,言之有物,文質並具,氣骨獨聳』。」從此,「氣骨獨聳」四字,便成為對周詩風格之定評。後港某評論家亦著文曰:周詩「從人生旅途中,閃現出民族命運的曲折與盛衰」,反映一個大時代滄桑變幻。
《周南詩詞》於一九九六年出版,中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作《臨江仙》代序:「十八年間彈指過,初從海外逢君。周旋萬國嘆多能。春風迎煦煦,劍氣蘊英英。萬里圖南香水海,欣看籌策縱橫。不期詩筆更超群。豈徒功力勝,忠愛貫天人。」
周南憶起一九七八年,趙樸初率中國佛教協會代表團,赴美國紐約,出席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世界宗教和平大會」,彼此一見如故,一路談詩論詞,結為忘年之交。
此後,周南肩負歷史使命,「折衝樽俎任首席,湔雪百年香港恥」,歷經二十二輪談判,身處風口浪尖,以靜制動,泰然處之。
一九九○年春節前夕,周南臨危受命,出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抵達香港機場,發表即席談話,送港人「春在枝頭」四字,出自宋代一女尼之口:「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含蓄暗示香港回歸日近,大地陽和之氣上升,春意盎然。其後,啟功訪港又以大字書寫該詩,懸於中堂。
香港大嶼山寶蓮寺天壇大佛,為全球青銅大佛之最,亦是寶蓮寺鎮山之寶。一九九三年底,周南與趙樸初、港督彭定康,主持天壇大佛開光慶典。
之前,彭定康於公開場合又為其違反中英協議行為辯護。為此,大佛前見面之際,周南對彭定康以佛家禮儀雙手合十,代替握手。眾記者窮追猛究,周南輕鬆答曰:「誰搞『三違背』,定會苦海無邊,罪過!罪過!誰搞『三符合』,自是功德無量,善哉!善哉!」末了,添上一句:「阿彌陀佛。」令人忍俊不禁。佛教之地,不宜爭論外交,以佛家語宣傳政治,鋒芒藏而不露,達到應時應景,又不失分寸,委實妙不可言,堪稱經典一幕。
香港回歸之後,一九九七年初冬,周南從海南養病返京,去醫院看望趙樸初。趙樸初笑問:有何新作?周南奉上《養疴三亞》七絕:「鎮日南天踏浪行,白沙碧水最關情。風波險處迎頭過,卧後濤聲一味清。」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在港工作期間,周南還結交國學大師饒宗頤。饒宗頤讀周詩《養疴三亞》後,和詩一首,小序曰:「周南先生遠寄新詩,兼雲在三亞日日海泳,健康大進,賦此報之。」和詩云:「珠涯雲日歲華新,在遠從知更日親。正合徜徉好風月,鷗波浩蕩誰能馴。」
香港回歸前夕,饒宗頤為《周南詩詞》作序雲:「周南先生揚歷中外,晚秉鐸港壖。簿書鞅掌之間,休暇日,仍潛心詩藝。偶有所作,軒軒逸氣,吐句清警,波瀾壯闊,不同凡近。余交先生三載,每見必及詩以為笑樂,知其好之篤而浸淫之深也。」
「記宋蘇養直有和人詠《清平樂.木犀》雲:『淮南叢桂千山,詩翁合得躋攀。身到十洲三島,心迷萬壑千岩。』珠還南海,指日可期。新綠盈野,淡沲春光,釀就鵝黃,散入佳樹。誦先生『看將揮寫好江山』之句,不禁神與俱往。」
二○○七年,香港回歸十周年前夕,周南有感而發,作五言詩《登廬山二十五韻》,從景物寫起,睹物思人,憶「往昔古人來」,從「白傅貶江州」到「歸耕南山下」,感嘆「雖曰神仙居,屢遭風雷擾」,且喜「功過與是非,青史明皓皓」,「世事如轉燭,曲徑成大道。復見陽和日,風光益窈窕。」末尾,以「立身天地間,焉能事草草」,勉勵青年報效國家。饒宗頤年已九旬,親筆手書對聯遙寄周南,以「吟詠擊節」稱讚其詩。
文化自信從何來
饒宗頤《周南詩詞.序》讚曰:「嘗論華夏詩體自有本源,未須捨己之田而耘人之田。足為好新嗜異者之針砭,其識偉矣。」
周南問道,為何世界諸多古代文明,唯有中華文明延續至今,仍顯勃勃生機?諸多因素之中,無疑中華傳統文化之精華,具有高度凝聚力、親和力與包容性。例如,傳統文化以儒道兩家為主體,提倡「以人為本」、「天人合一」、「世界大同」、「和而不同」、「仁恕」等理念。中華文化發展過程中,又能「與時俱進」,不斷吸收外來文化之精華,與中國實際相結合,使之中國化,從而豐富與發展了傳統文化。例如,隋唐以來,印度佛教經改造之後,變為中國之禪宗。到近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程,亦反映這一點。中華傳統文化所孕育民族精神,在全民族克服多次危難時刻,均起到重要支撐作用。
周南《江南行.三十八韻》詩云:「悠悠五千載,風流孰與倫。淺人輕棄擲,何處立本根。要當承偉業,捨陳焉出新。我須寧作我,不羨域外民。」講的是同一道理,即對中華傳統文化不宜全面否定,應對其去粗取精,加以繼承與發展,而不仰他人鼻息,認為「月亮是外國的圓」。
欲回天地入扁舟
一九九四年,國民黨元老陳立夫自台赴港,拜會周南。陳立夫年逾九旬,主張以中華傳統文化,作為促進國家統一重要基礎,希望為此努力。周南書二絕相贈,其一:「離鄉暮暮復朝朝,倚盡欄杆望碧霄。聞道故園秋月好,爭教海客不魂銷。」其二:「當年恩怨已沉埋,似錦繁華遍地開。江上潮頭高百尺,待君他日更重來。」
香港回歸一波三折,危機四伏。周南公餘之暇,與文友詩酒唱和,吟詠自若,「生當華夏重興世,身在疾風驟雨中。搏浪方知滄海闊,攀峰又見碧山雄。」
一九九○年,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組成「香草詩社」。周南作《詠香草》以為紀念:「四載辛勤業,雄文鑄九章。美人還遲暮,香草自芬芳。天漏終能補,國魂勢可張。百年顛沛裏,世事幾滄桑。」
香港回歸不久,周南赴南京郊外靜海寺憑弔,感慨之餘,賦詩一首:「百歲傷心地,蕭條野寺中。風雲人事改,肝膽古今同。滌雪百年恥,長鳴此日鐘。遙聞獅子吼,回響萬山空。」
小序曰:「一八四二年,清廷與入侵英酋於靜海寺簽署南京條約,割讓香港。一九九七年,江蘇省鑄成警世鐘一具,懸於寺內,並於香港回歸之際撞鐘一五五響,以資紀念。今臨此地,感而賦此。」
提起中國近代史,百年歷程,天翻地覆,滄桑巨變,周南不禁感慨繫之。「九.一八事變」時,幼年周南在哈爾濱已有記憶,接踵而來「七七事變」、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恢復聯合國席位,港澳回歸,以及「文革」等重大歷史事件,均親身經歷或直接參與,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登廬山二十五韻》中講到,「世事如轉燭,曲徑成大道。」國慶五十周年之際,有感懷詩云:「歲月去堂堂,風煙萬里長。多歧成大道,患難識剛腸。林愛經霜紫,詩存隔代香。秋光清似水,新紀屬檀郎。」講的是唯其「多歧」,即多次摸索與失敗之後,才能找到「大道」。
其後,又有詩云:「百年真鼎鼎,萬事總悠悠。」回顧中華民族百餘年來,前赴後繼,艱苦奮鬥,才擺脫屈辱與貧困,走上民族復興康莊大道。鼎鼎百年之內,變化規模之大,速度之快,實乃人類歷史所罕見。每念及此,不禁為之讚嘆。由此看來,「中國夢」如期實現,亦大有希望。
周南身為國之重臣,完成回轉天地大事業,「息影林泉下,時還讀我書」。年老退居書城,吟誦李商隱《安定城樓》慷慨感人佳句:「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又請人寫成條幅,懸於室內。時與老友相聚,「同作看花人」,不亦樂乎。
窗外,霰雪紛紛無垠,恰似梨花漫天飄飛,亦感動於這一縷文心詩魂!
(部分圖片由周南秘書朱興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