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時,蕭邦真的成熟了。他發表了《波蘭舞曲》、《瑪祖卡舞曲》、《華爾茲舞曲》。這些鋼琴協奏曲有多偉大?多不朽?多震動?多讓波蘭人激動?當時德國著名的音樂家修曼未曾認識蕭邦,卻非常欣賞他的才能,他彈奏完蕭邦的協奏曲然後激動地揚起雙手,深深地鞠一躬,由衷地說:「脫帽,請起立,紳士們,先生們,這是一位天才!」
蕭邦並非一帆風順。即使是天才,順水順風順一輩子的事世上也難見,黃河九曲,沒有筆直又筆直的人生之路。
蕭邦成才成名時,他人生的苦難似乎也開始了,像他的祖國波蘭。
十六歲那年,蕭邦患上了肝病,繼爾他的親母又去世,他更加憂鬱,更加寡言少笑,他妹妹也隨之病逝,打擊一個接連一個。苦難而又苦悶的蕭邦終於不得不退學,中國人說:「詩人憎命達。」不知道波蘭人怎麼說。好在華沙音樂學院院長愛爾斯納獨具慧眼,愛惜蕭邦,蕭邦雖然不得不退學,但愛爾斯納堅持上門教他。蕭邦沒有學歷,他沒有能在正規的大學完成學業,他是在艱苦的環境中自學成才的。蕭邦不容易。
愛爾斯納為蕭邦指出一條成才路,克服一切困難為音樂奮鬥,十八歲的蕭邦來到柏林,求學求知求教。他專門去聽了亨德爾、貝多芬、韋柏等大師的音樂,如撥雲見日,又如魚躍龍門,人攀高嶺。從中蕭邦像灌漿的禾苗,春風夏雨,柏林之學堅定和鼓舞了他創作波蘭民族音樂的信念,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蕭邦的音樂天才在柏林得到充分的發揮。
二十歲時蕭邦最後一次回到故鄉,他有可能意識到是告別祖國的時候了,他甚至預感到此生可能不會再回到母親的懷抱,悲莫過於別母,中外一情一理。他的恩師愛爾斯納贈給他一隻銀杯,而這隻銀杯中裝滿了故鄉的土,波蘭的土。波蘭是個苦難的國家,愛爾斯納院長已經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周圍非狼即虎,都恨不能一口水把波蘭吞下去。隨之,波蘭就被俄國、普魯士、奧地利瓜分,世界版圖上已不再有波蘭,波蘭人不再有祖國,蕭邦悲切地呼天喚地,他是「遠離母親的波蘭孤兒」。
三十九歲蕭邦因患肺結核病死在巴黎,直到他臨終,他一直念叨他的祖國,他的波蘭,他把那隻盛滿祖國波蘭泥土的銀杯子放在目所能及的窗台上,常常深情地盯着它看,又常常專注地為它哼着音樂。因為國內政治形勢,蕭邦回到波蘭的願望讓他死不瞑目。至死英雄未歸家,蕭邦客死他鄉,在他臨終前,他對他的姐姐說,如果不能把我的遺體運回波蘭,就把我的心臟運回去,我屬於波蘭,我熱愛波蘭。
華沙有一座莊嚴肅穆的教堂,聖十字教堂。波通社的朋友堅持要我去教堂,而且希望我着正裝前往,因為蕭邦的心臟在此教堂中。因有蕭邦在,聖十字教堂在波蘭人心目中地位極高,極神聖,但古老的殿堂在「二戰」中已被德國納粹毀為一堆廢墟,希特勒想摧毀波蘭人的信仰。「二戰」後波蘭人又重建聖十字教堂。這座高大雄偉,肅穆莊嚴的教堂中安放着蕭邦的心臟,蕭邦一生的願望是回到祖國,但終未如願,客死巴黎,但他的心臟回來了,心在祖國,心在波蘭。是他姐姐悄悄地把蕭邦的心臟運回華沙,然後密封在聖十字教堂的柱子裏。我們默默地來到那根立柱前,立柱和教堂的其他柱子別無二致,但柱上有許多文字,是精心鑒上去的,柱子下面是一片鮮花,我們慢慢地把鮮花放下,靜靜地祈禱,默哀,彷彿蕭邦就站立在鮮花之中。
當年納粹轟炸聖十字教堂時,教堂全體神職人員置生死於不顧,冒着紛飛的炸彈,牆倒屋坍的危險衝進教堂,冒死找到蕭邦的心臟,在搶救蕭邦心臟的拚死搏鬥中,有七位神職人員犧牲,更多的人員負傷,但蕭邦的心臟被搶救出來,蕭邦的心臟被保護起來。
我記起我在希臘曾祭拜過另一位偉人的心臟,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的心臟。心在哪裏,人就在哪裏,永遠在那裏。在安放蕭邦心臟的柱子上部鑄有蕭邦雕像。我仔細地瞻仰了蕭邦,認識了蕭邦,久仰了蕭邦,令人神往和讓人敬佩的蕭邦。我注意到英年的蕭邦並沒有像他那一代精英們都留有茂密叢盛的大鬍子,像馬克思、恩格斯、莫奈、托爾斯泰、達.芬奇一樣。蕭邦更實際,更憂鬱、更傳統、更不為外界的前衛所影響,蕭邦真的不趕時髦,不趕潮流,他把一切的恩愛和思想寄託在心中,溶進他的五線譜之中。
走出教堂,走進華沙,無論你走到哪裏,你都能看見蕭邦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都能聽見蕭邦的創作,那該是蕭邦的《革命練習曲》。
聽吧,蕭邦的《革命練習曲》……啊,蕭邦……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