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是台灣女作家林奕含的一周年忌日。以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聲名鵲起的林奕含,儘管生前自己否認是「房思琪」,死後卻獲父母確認:小說是女兒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
蓋棺論定,一切傷痛歸於塵土。然而,往事又豈能如煙?翻看林奕含自殺前一周的訪談片段,文靜的她,隱忍悲情,大談詩與愛。她說:李國華他其實有些話,就是他所謂的情話,因為讀者都已經有一個有色眼鏡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犯罪者所以覺得他很噁心,但他其實有些話如果你單獨把他挑出來看,會發現它其實是很美的。請注意我說的這個美字,他有些話是高度藝術化的。
譬如「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當然要藉口,不藉口,我和你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
美麗的情話,令房思琪深陷不倫戀的牢籠,在自我編織的美麗謊言中,無法自拔,痛不欲生。
她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緣情而綺靡。」一個人說出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蕩蕩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蕩蕩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
她引用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藉此表達對於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託虛徐之意的信仰。訪談似臨終遺言,在一周之後,她決然赴死,誓以死亡刺穿甜言蜜語的羅網,衝破虛情假意的囹圄。她的死,又是否是文學少女遭遇信仰崩壞的一種以身殉道?
林奕含無疑是《詩經》的信徒。
在《詩經》的世界,愛情是美目顧盼,一見鍾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國風.周南.關雎》
在《詩經》的世界,愛情是伊人在水,魂牽夢縈,是兩情相悅,思念入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國風.秦風.蒹葭》
《關雎》與《蒹葭》,堪為愛情的極致。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歡樂而不放縱,悲哀而不傷痛,情感恰到好處,不過不失,呈現中和之美。縱是痴男怨女,卻也把握分寸,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一派和諧。
或許,「思無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才是林奕含心中愛情應該有的理想模樣。從一見鍾情、兩情相悅,到久別重逢、死生契闊,才是她詩意寄居的美好愛情世界。
然而,不幸的是,現實冷硬殘酷,她生不逢時,遇人不淑。她的初戀對象,並非「不負如來不負卿」的情深似海倉央嘉措,卻是「既負文學又負卿」的薄情寡性「縮水贋品胡蘭成」。一場揮之不去的畸戀夢魘,造成文學與愛情雙雙夢碎,她最終淪為「思無邪」的可憐祭品,在如花年華,以死亡結束理想幻滅的人生悲劇,實現自我的解脫與救贖。
情何以堪?如何不負文學不負卿?但願,天堂裏有「思無邪」的理想國,有真善美的文學與愛情。
不再有巧言令色,不再有人面獸心,不再有載浮載沉,不再有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