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丸在我家鄉又被叫做肉圓,基本上都是由精瘦豬肉製的。家常時,可搭配麵湯菜湯各種湯,宴客時,也可獨自盛一盤端上桌,如大家常見的獅子頭。對於各種蒸炸煮燉,肉丸應付自如,哪一樣都有妙味,似乎怎樣都奈它不何,如坊間靈惠至極的女子,親切又能耐,叫人不歡喜都難。
我從小就愛吃肉丸,在家時,母親常為我做肉丸湯,輔之青菜或其他。夾起一粒咬開,肉團緊實鮮香,油汁不多不少,膠着肉沫,似秀美之地浮起的薄霧,朦朧中,看不真切,又誘人得緊,實難仔細端詳,趕緊入口,用心品嘗,是對肉丸最好的稱讚。現今,於異地定居,我這種廚藝初級的烹飪者,自然不願放過這道菜。翻閱菜譜後,跑去超市買來豬肉餡,倒進大碗,拌上生抽、料酒,倒入切好的薑末、葱花,淋入蛋液,加上鹽,順時針攪拌融合,關鍵的調味階段大功告成。
肉丸一物,別看它普通尋常,歷史卻頗為悠久,據說它的「遠祖」是南北朝《食經》上所載的「跳丸炙」。經隋朝,被御廚取名「葵花斬肉」呈給隋煬帝楊廣。至唐朝,又因狀如「雄獅之頭」被唐代郇國公宴請的賓客藉機勸酒進言:「郇國公半生戎馬,戰功彪炳,應佩獅子帥印。」郇國公一高興舉杯而盡,遂將「葵花斬肉」改名「獅子頭」。獅子頭較之現今小肉丸的體積大出兩三倍,獨佔碗盞,身下又有湯汁侍奉,的確不失霸氣威武之風。
與獅子頭一樣為人熟知的還有四喜丸子,據說也有段典故。相傳古代某秀才考取功名,相繼發生喜事,廚師奉上四粒肉丸,謂之「四喜丸子」,由此流傳下來。至於該故事的主人公,有人說是王安石,也有人稱是張九齡。不論是誰,四喜丸子流傳至今,不再專供達官貴人,早已成為百姓飯桌常見的佳餚。且賀喜之意並未失傳,今人舉辦各類喜宴,均有其身影,彷彿有了四喜丸子,這桌喜宴才算正宗地道。
除了獅子頭和四喜丸子,若論丸中貴族,我這一票必得投給我家鄉年夜飯必不可少的珍珠丸子。汪曾祺在《宋朝人的吃喝》裏提到一句:「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外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此處蓑衣丸子即是珍珠丸子,珍珠之名自然源於肉丸外面的糯米。肉味混合米香,以及肉餡中混雜的薑沫葱花,一入蒸籠,遇高溫催發,不趕緊揭開籠蓋嘗個鮮,就怕肚裏饞蟲要造反。蒸好盛於瓷盤,圓溜溜一粒,晶瑩豐潤,世間除了珍珠,難有它物可比。那藏於糯米之內的肉丸,恍若名門閨秀,身着華美白裘,輕易不展真容,美得大氣,端得優雅,看來清冷,實則藏着一顆火熱的心,唯待懂得的人前來發現。珍珠丸子之所以常現身於年夜飯,自有團圓之意。我後來猜想,除了圓狀暗含寓意,是否與凝聚無數細小的米粒也有關聯,若視肉丸為家,攀附的米粒則是生生不息的家族成員,手拉手頭碰頭。一粒米不足以成氣候,一團米附着於黏黏的肉丸上,如家對人的吸引,一拍即合,立即完整,從此一團雪白的丸子既是珍珠也是一個閃耀的家族。
看來關於尋常可見的肉丸,不管是家常丸子還是獅子頭、四喜丸子、珍珠丸子,都有精妙的前世今生。投箸者可以是古時的隋煬帝、郇國公、中榜秀才,也可以是今時毫無聲名的平凡食客,如你和我。漸漸,我品出肉丸之不凡來。別看它糯軟之質,任塵煙浩蕩,世事變遷,依然形簡意長,不改其狀,其綿軟不失堅守之心,令人莫名感動。
一味食物,像極有故事的老者,溫和謙遜,不爭不搶,從從容容趟過千年洪流,上可應帝王高官,下可近凡夫百姓。每人於每朝每代食之,各有心境思緒,佐一筷肉丸的泱泱食客,不知是否如我般得到慰藉。但起碼,在我心中,縱使時移世易,世間人情冷暖,都幸好總有這一味肉丸讓我一飽味蕾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