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出門,看到停在家門口馬路旁邊的車子,後艙門打開,覺有異。原來昨夜小偷破窗進內,周到無比地搜刮,不值錢的如棄置的衛星導航器、充電器、圓珠筆、即影即丟的攝影機,扔在座位上。裏面無貴重之物,為停車而備下的硬幣,合共十元八元,怕是他唯一的斬獲。下一步當然是清理,把玻璃碎片掃淨。打電話去修車店,報價和自付額近似,沒有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的必要,先預定一塊玻璃,再去修車店請師傅換上。不傷脾胃的案子就此了結。這等和「小確幸」對着幹的小事,無日無之,何曾有資格讓人「談言微中」?
但我還是佔了點便宜。下午,我把車子開進修車店,師傅說換玻璃要花三十到四十分鐘。我便到外面閒逛。這一逛,竟觸動深心處最大的軟肋─離散之痛。靠近下城闊街的富蘭克林街,從前我上下班必經過,不算不熟,但對它所付出的關注,只有一樁─改造以後可從這裏進入80號高速公路。想不到,這幾年的變化如此巨大!
富蘭克林街近市場街一帶,憑藉和戴維斯音樂廳、歌劇院、總圖書館、亞洲博物館等文化重鎮距離接近的優勢,從無家可歸者紮營的破爛地段變為優雅之區,世界馳名的眼鏡店、服裝店,葡萄酒莊,和有歌劇演員上場的意大利餐廳舉目可見。我進一家出售歐洲乳酪、麵包、香腸的小超市,讚美它貨物的別致。然後,在街角,接受一次文化撞擊─不知何時,這裏崛起一個名叫「加州爵士樂中心」的龐然大物!門面是清一色的厚玻璃,附設一餐廳,一小賣部,進了大門,是一天花板奇高的大廳,一面大牆壁,印着捐款人的芳名。這才是小部分「共襄盛舉」者,數以千計的名字別出心裁地蝕刻於玻璃外牆,小字母拼合成四個大字母:JAZZ(爵士樂)。
我默然徘徊,思緒翻騰,悲涼自問:在三藩市生活了三十多年,離主流文化多遠?第一代移民的宿命是「兩頭不着岸」,我身為以中文筆耕數十年的寫手,從連根拔起式的遷居獲得的好處,初期是較為明顯的,得以驅除階級鬥爭的心魔,清洗紅衛兵毒素,回歸正常的人性,借此取得寫作的起碼資格。可是,定居異鄉愈久,局限與缺陷愈昭著,那就是:無法在西方文明中安身立命。如果說語言和整體人文修養不足尚可望後天部分地彌補,那麼,感情上的「隔」是命定的,難以服從「工具理性」教化的要命短板。
在裏面轉了一圈,櫃枱內一位經理模樣的黑衣女士在電話和人對談,內容和報名參加演出有關,她在耐心地解釋程序。我藉此深深感到,「硬件」如大廈本身且不論,軟件即人的品味,奉獻精神,細節經營上的精緻,乃是文化建設的核心,只有不受殘暴外力如戰爭,「文革」式凌虐所中斷,文化才能細水長流地演進。我隔着玻璃看到排練廳內,中年女指揮所引領的小樂隊,對着曲譜引吭高歌的演唱者,旁觀者,無不忘情投入,沉浸於藝術世界。我只能木然在旁,外行之極的「看熱鬧」而已,何來內心的共鳴?廣東話稱之為「水過鴨背」。風雪夜歸人,在家裏被無比熟悉、親切的氛圍包裹之際的寧恬、熨帖、滋潤,才是名副其實的「心安」。這種心境,我因去國多年,在故土固然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在這裏也是。爵士樂中心所有人的眼光,明白無誤地教我明白這一點。
我太老,難以做出大的改變了,這一次震撼所帶來的反省,當然具體正面意義,教我謙卑一點,誠懇一點,踏實一點。如此說來,我該感謝昨夜行竊的小偷,他為了從車內打開門而砸爛玻璃,卻揀最小,更換花費最少的一塊,何等善解人意!我居然羨慕小偷在車內檢視物品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