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饒公」的國學大師饒宗頤教授百歲高齡辭世，讓我想起一件往事。跟饒公其人並無關係，但卻又因他而起。

　　記得幾年前的書展，有雜誌把饒公的書法題字「皓月長明」放大做壁布。有兩位大約五十多歲的先生邊看邊笑，其中一位矮胖、半禿的先生，用普通話說：「你看，字都寫不穩。」說着冷笑一聲，並指着一個字說：「看看那個『月』字，腳不對稱，歪了。」另一位身形較高的、講廣東話的也笑着說：「對呀，九十幾歲，揸筆都冇力啦，仲寫。」先前那位先生用一副專家口脗接着說：「從前寫得好一點點，現在就不行了。」然後，他突然望向我，補了一句：「對嗎？」我準備搖頭，告訴他們我的意見，但他們其實根本沒打算聽，兩個人自顧自說着，走了。

　　我不認識那兩個人，或許他們是全世界寫書法寫得最好的人，能用最專業的知識去評價任何一個人的作品。可是，用尖刻的語氣去評價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的作品，是怎樣的經歷才會長成這種品行？難道在大師身上找到缺點，就等於自己站得比大師高一點？

　　要知道，饒公的成就，即使在晚年多寫百幅歪斜的書法，也無損分毫。他的成就在於學問，人們說他是世上最後一位「通人」，因為他什麼都懂，甲骨文、古文字、敦煌、考古、金石學、經學、目錄學、方志學、中印關係、詩詞、藝術……一個人只要精通其中一項，已是不枉此生，何況懂這麼多，而又精這麼多？

　　雜誌在書展用上饒公的書法，不是這張書法有多好，而是因為他是饒公饒宗頤。一張書法豈能反映他的成就？但他的成就讓人覺得，擁有他任何一張書法，都會如獲至寶。即使真的寫歪了，又如何？成就這回事，是一個人窮一生之力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在時間長廊一步一步向前走，如果做了一件對世界有貢獻的事就等於點亮一盞燈的話，饒公走到長廊的盡頭，身後必定燈火通明。這是只管在書法的字腳中找茬的人，永遠都看不到，也受惠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