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一】京杭大運河最北端「玉河」一段,元代通惠河上游
在以汽車、輪船、火車為代表的近代交通運輸工具發明之前,以運河為代表的水運,是最經濟高效的交通運輸途徑。我國早在春秋時期周敬王三十四至三十六年(公元前四八六至四八四年),吳王夫差就開鑿了連通長江、淮河的「邗溝」,其後延續使用完善。公元前三六一年魏惠王開鑿溝通黃河、淮河的「鴻溝」。隋煬帝從公元六○五年起,在「鴻溝」基礎上開鑿「通濟渠」,連接北方黃河、淮河,並與「邗溝」相接,打通長江、淮河、黃河三大水系,連通了東都洛陽與揚州(時稱江都)之間水運交通;並由黃河北拓「永濟渠」至華北北部海河流域,最終奠定了後世所稱「京杭大運河」(圖一)的基本格局,成為縱貫南北方經濟的大動脈,正如元世祖忽必烈時大臣張留孫所奏:「漕為國本。」(《張公家傳》,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十四)。京杭大運河北至北京、南達杭州,南北綿延一千八百公里,縱貫長江、淮河、黃河、海河四條大江大河,組成水上交通網絡,現代京滬線鐵路走的基本上就是這條路線。加上唐代張九齡起開拓的中原地區到廣州的「梅關」古驛道,組成兩縱四橫古代交通網,其構思與如今國家建成的「四縱四橫」高鐵網,有異曲同工之妙。
政經兩中心,運河一線牽
我國古人將通過人工河轉運米糧,稱為「漕」,最晚從漢代起,「漕運」、「漕糧」就成為國家大事。另一方面,唐宋之後中國版圖形成這樣的形勢:「天下財賦出於東南,而金陵(南京)為其會;戎馬盛於西北,而金台(北京)為其樞。」經過魏晉南北朝、宋元,中原士大夫多次「衣冠南渡」,把先進生產技術和文化帶到江南,以南京為都會的江浙一帶,發展成國家經濟文化中心;而隨着北方邊疆地區少數民族崛起,「安史之亂」之後,西、北邊疆戰事不斷,北京地區變成軍事中樞。北京西北郊長城所處山嶺被稱為「軍都山」、「八達嶺」,正是點睛概括。
因此從元朝起,特別是明清兩朝,國家實施的總體發展戰略是:軍事上鞏固以北京為首的北方地區,為國家政治、軍事中心;經濟上保護和發展以南京為首的江南地區,為國家經濟、文化中心——「用東南之財賦,統西北之戎馬」。而「京杭大運河」,正是連結政治軍事和經濟文化,國家的兩個中心的紐帶,是國家的命脈。京杭大運河有效運轉,直接促進了元、明、清三朝國家統一和經濟社會發展繁榮。雖然元、明、清各朝「南糧北運」,都不同程度開通劉家港(江蘇太倉)等地到天津的海運通道,但京杭大運河一直發揮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天津到通州、到北京城,更離不開運河。民國到解放前,大運河南方段依然河運繁忙,至今不少河段還在通航。如今北京市等不少地方興起「京杭大運河文化」熱,規劃建設「大運河文化帶」,說明她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組成部分,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
大運河的基本資源是水,南方水資源豐富,所以大運河首先在江淮流域發展起來;越往北水資源越缺乏,解決水源難度越大。隋唐時代留下來的京杭大運河古水道,北端基本到今北京市通州區張家灣為止,因水源問題卡在華北平原最北端。由海拔二十七米的通州城,到海拔四十九米的北京城之間二十公里,水平高度提升了二十二米。京杭大運河要充分發揮其「國本」作用,此段成為關鍵的「最後一公里」。
河水西山來,造就繁華區
元世祖忽必烈於至元八年(一二七一年)決定建造大都城,命太保劉秉忠和他的弟子郭守敬、趙秉溫等負責城市和宮殿的規劃設計。郭守敬是元代傑出的天文學家和水利學家。擺在他面前的首要任務,是在北京城上游找到足夠水源「濟漕」。
郭守敬水利團隊對西郊地質水文狀況進行了精密測量,確定把城西北三十公里處的神山(今鳳凰山)下的「白浮泉」,引至甕山泊(清代頤和園昆明湖)。白浮泉位於海拔五十五米處,甕山泊海拔四十九米。二者落差六米。但二者之間是沙河、清河低窪的河谷,泉水可以流下,卻不可以流上。於是他們引泉水沿着最小的比降,向兩條河的上遊走,繞開河谷低地,先把泉水婉轉引至西山,再沿海拔五十米向四十九米的比降,向東南注入人工湖泊「甕山泊」(圖二)。這條從白浮村到西郊青龍橋,蜿蜒五十華里的人工引水渠,被稱為「白浮堰」。沿途還匯集了王家山泉、虎眼泉、孟村一畝泉、馬眼泉、侯家莊石河泉、貫石村南泉、榆河溫泉、龍泉、冷水泉、西山玉泉等十一道泉水,並接納沙河、清河上游的河水。甕山泊不但是水庫,還可以調節豐水、枯水季節水量,保證流往下游北京城裏的水量均衡,其設計思想借鑒了長江洞庭湖、鄱陽湖調節豐水、枯水的原理。
劉秉忠、郭守敬作為元大都城即北京城的奠基人,歷史上被賦予「風水堪輿」的不少神秘色彩。實際上,他們在把甕山泊水引進北京城同時,將玉泉山(圖三)噴薄而出的泉水,用人工開鑿的河道,引進京城裏的皇城,流過元大內崇天門(午門)前的周橋(金水橋)(圖四),東流匯入通惠河。這條河流由五行中西方「金」的方位進城,故稱「金水河」。玉泉水另一部分繼續在地下「洑流」進城,被郭守敬認定為北京城的「龍脈」。將這股水質高度純淨的天然礦泉水引入皇城,作為皇家飲用水。筆者考證,當初他們是沿着玉泉洑流的走向,打探井採樣化驗而探明其位置。如今北京王府井的古井、紫禁城東華門裏傳心殿院內的「大庖井」(圖五),是那時留下來的。明代大臣黃諫測驗京師泉水純淨度,說玉泉水質第一、大庖井水質第二。清朝好事的乾隆帝,也曾測試比較各地名泉,說玉泉水容積一斗重一兩,比水質最純的濟南珍珠泉還輕二厘。
接通北京城至大運河北端的水利工程,於元至元二十九年(一二九二年)開工,三十年(一二九三年)竣工。將甕山泊的庫水向東南引入原有高梁河,進入京城中心的「海子」(包括今什剎海、積水潭及附近地域)(圖六)。海子水由東南部海子橋流出,經今東皇城根旁南、北河沿,出文明門(明清崇文門)水關,一直通向通州張家灣,按當時的尺度為「六十餘里」(元任仁發《水利集》卷八。約合今二十二公里),與全長三千六百華里的大運河相銜接。這段運河被忽必烈命名為「通惠河」。通惠河的開鑿成功,連通了北京、南京政治、經濟兩大中心,在此後八百多年,南北漕運、貨運、客船,穿梭如織。元代名臣宋本《舶上謠》詠道:「春風通惠河頭路,還與官家得寶歌。」
實際上,元大都城城市規劃設計,也是以海子為中心的。海子東岸的「海子橋」(圖七),是海子與通惠河分界處,也是元大都城南北中軸線經過之處,西北端就是元大都城西城牆。海子就成為京杭大運河的總碼頭,張家灣大運河樞紐開來的漕船,駛進積水潭裝卸南北貨物,其作用好比北京火車站,當時人形容「舳艫蔽日」。受貨運中心輻射,包括今鼓樓東大街在內的東鄰街區,成為繁華商業區。
通惠河在當時人心中的地位,從元大都城坊的名稱也可見一斑。如今北京城著名歷史文化街區「南鑼鼓巷」,處在元大都城「昭回坊」。從積水潭東南邊「萬寧橋」(海子橋)、「澄清閘」流出的這段通惠河河道(圖八),由西北向東南斜插「昭回坊」,橋南是天子居住的元大內。因此用《詩經.大雅.蕩之什》:「倬彼雲漢,昭回於天。」將婉轉流過的通惠河,比作星光燦爛的銀河,在天空橫亙迴旋。
節流設雙閘,靈感啟三峽
北京城的母親河是京西永定河。永定河上游,來自黃土高原的桑乾河,與來自蒙古高原的洋河,在河北懷來會合。河水透過石灰岩滲濾,形成了西山玉泉等泉水。但她從懷來官廳水庫,到京西三家店一百公里之間,落差達三百五十米,河水攜帶大量泥沙在北京段沉澱,河床升高,遇暴雨便氾濫成災。在遼、金及之前,稱為「盧溝」、「黑水河」。著名的「盧溝橋」,於金代明昌三年(一一八九年)建成。盧,就是黑。因為當時上游植被好,雨水把腐殖土沖入河中,河水呈黑色。金、元代時期,上游森林等植被逐步遭到破壞,黃土裸露,水土流失嚴重,淤積成地上河,就被稱為「渾水」、「小黃河」,平均每七年決口一次,到清代每三年泛決一次。從遼南京、金中都時起,人們曾幾度嘗試從西郊石景山的永定河「金口」處,引河水「濟漕」,終因泥沙沉澱量太大,屢開屢決,只好放棄。
郭守敬規劃設計的通惠河,為節約珍貴的河水,在坡度較大的河段上,設置了十道水閘。每道水閘設上、下雙閘門,實行雙閘交替啟閉。比如先打開下閘門,讓下游駛來的船隻進閘,放行等候閘內的上游去船;然後打開上閘,讓等待駛往上游的船隻繼續前進,下行的船隻進閘等候。這樣既盡量減少寶貴的水源流失,又保證漕運運行。七百五十年前這種雙閘設計的科學構思,為如今三峽大壩及之前的葛洲壩船閘的設計所繼承沿用。當然,郭守敬這種雙閘設計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們又是繼承和發展了金中都時代,通往通州的「閘河」的雙閘設計。先賢的智慧,就是這樣被後人繼承發揚。
《京畿水利圖》,河務形象化
由白浮堰匯集甕山泊的水源,在明代減少;積水潭水面也相應縮小,通惠河縱貫皇城的部分改稱「玉河」。康熙年間以治黃、治淮、治漕為三大河務,從治理永定河和京西水利建設入手,維護發展漕運。還疏導通惠河及北京東護城河,使到達通州的部分小型糧船,從東直門外大通橋下直達朝陽門,送進國家糧倉。乾隆十四年(一七四九年)起,從京西到通惠河、大運河全線,展開大規模水利建設,漕運獲得大發展。這時期關於京杭大運河及通惠河的圖畫文物很多,單是國家博物館就藏有:康熙前期繪製的《京杭道里圖》卷、《通惠河漕運圖》、後期《運河全圖》(圖九),乾隆時期《潞河督運圖》等。《潞河督運圖》反映通州到天津段「潞河」繁忙景象。
國博藏《京畿水利圖》卷,是這時期京西至通惠河、天津入海口水利工程的總結。此畫為清宗室人士弘旿作,縱三十二點九厘米,橫十點一八米。沿大運河自南方北上的順序,自右至左展開。首先是「北運河」匯流海河,在天津歸於渤海情形。逆流北上,依次是天津城東海河兩岸、天津至通州城之間的潞河、通州城至北京城的通惠河(圖十)。圖十是通州城西八里處的永通橋(俗稱「八里橋」)。運河兩邊岸柳成行,田壟井然,村社儼然。其間通州、張家灣、天津各處船塢碼頭,檣桅如林。天津城三面臨水,城北河道上架起「舟橋」,附近是葦席圍成的糧倉,一排六倉,布局嚴謹。通州上溯北京東直門的河道上,運糧船、客舟首尾相連。自上游排下,慶豐閘、平津上閘、平津下閘、普濟閘,根據河道比降不等,而隨機設置,每道閘上下兩道閘門交替啟閉,依稀可辨。畫面至京城,是從昆明湖入城的玉河水,在高梁橋一分為三流向護城河、積水潭與什剎海的壯觀景象,組成縱橫交織的河湖渠網,把京城裝點得如同南方蘇杭水城。
西郊水利,首先是利用甕山地形條件,把元代甕山泊拓展數倍,加築東堤,提高湖水水位,攔蓄玉泉山東流之水。同時修築長達十華里的石鑿水槽,整合玉泉河水系和萬泉河水系,把香山、玉泉山、金山泉等地所有山泉,涓滴不棄,統統導引至玉泉山下,匯合成為汪洋恣肆的「昆明湖」,水面達三千畝。然後在昆明湖南端修建水閘,調節流量,有規劃地放水入城,有效地保證了通惠河上游的供水源源不絕。經過這番調整之後,昆明湖形成西郊「三山五園」(萬壽山清漪園、香山靜宜園、玉泉山靜明園、圓明園、暢春園)風景中心。北京護城河由水不盈尺(一尺為三十二厘米),增加到水深三尺;海甸一帶西郊,從歷史上沒有水田,變為水田田疇縱橫,氤氳蒼茫,宛如江南水鄉,提高了北京的糧食自給能力。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