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戲,還是老唱片勁道。
上個世紀的前五十年裏,京劇攀升到頂峰,名角優伶薈萃,高亭、百代、勝利等唱片公司紛紛灌製唱片,那些久遠的聲音,得以流傳到今日,有着無法複製的珍稀。
那時的伴奏,大概只有一把胡琴吧,薄、細、澀,絲絲拉拉,透着涼,劃得人心疼心顫。不像現在,有龐大的樂隊,多種樂器合奏,太鬧了,有些虛張聲勢;老唱片的鑼聲,也不像現在的鑼鼓,如洪水猛獸,轟然砸向你的耳膜,倒像是一顆石子掉進泉水,「咚」一聲,蕩起一股煙霧狀的回響;老唱片的旦角,尖、細、嬌、脆、甜,生角,亦聽不出蒼老,歲月越久,越有洞簫之美,透亮、圓潤、悠揚。
這是時光的饋贈。
我小時候,電台有個「京劇老唱片」欄目,清晨播半個小時,聽得我一頭霧水,這是什麼聲音,怎麼這種味道?說實話,聽不慣。人到中年,滄桑過後,心便與那聲音契合了。就像有人說,讀唐詩,少年讀李白,中年讀杜甫。杜詩博大深厚的思想,謹嚴的格律、鏗鏘的音韻,變化多端的表現手法,百轉千回、反覆詠嘆的感情表達方式,只有人到中年,才能領悟入心。
老唱片,恰似一組杜詩。
於是,少年時聽不慣的老唱片,如今成了我的耳邊佳音。
哪一張老唱片裏,沒有一段趣聞軼事?當年,「四大名旦」聯手灌製《四五花洞》,一段四句,每人唱一句,四個人名頭都很響,誰先、誰後?梅蘭芳當之無愧唱首句。程硯秋正紅,自謂可唱第二句;尚小雲對梅蘭芳唱第一句不予計較,但稱,第二句應由他唱;荀慧生更決絕,若讓他唱三、四句,寧可不幹。好事幾乎告吹。幸得梅花館主出面斡旋,先對程說,您是飽學之士,若和梅作神龍首尾相應,將受人嘉許;又對荀說,您噪音低柔,第二句須翻高,如有遜色,反為不美,而第三句婉轉低腔,更顯荀腔特色。程、荀皆以為然,允尚隨梅之後。於是,便有了《四五花洞》這樣的人間絕響傳世。
好一個懂戲識人的梅花館主。而三位大師的互不相讓,今日聽來,也倍感溫馨。
那時,他們多年輕啊。
聽慣了老唱片,才發現清泉之源的清冽。比如,後代的弟子傳人,把程硯秋的缺點放大了,所以有了今天流行的程派,也有了戲迷「程硯秋唱得不像程派」的趣疑;後人努力收斂、規避周信芳的缺點,彷彿努力向完美趨近,結果是,少了先生那沙啞嗓子裏的古樸蒼勁,丟了泥沙俱下的氣勢。
便是與大師們自己後期的錄音對比,也發現他們演唱風格的縱向不同。看來,老藝術家們終其一生,都在上下而求索,執著於藝術的進步。
我們總會對少年的一張青澀照片視若珍寶,哪怕當時並不盡如人意,因為浸潤了時光,也升值為無價之寶。老唱片也是如此。聽馬連良的《淮河營》,那句九曲十八彎的流水板拖腔之後,要接下一句散板,胡琴過門的間歇,唱片裏明顯聽出先生「噗」地唾了一口。這「噗」地一口,當時定以為是個瑕疵吧?現在聽,卻珍貴得不得了。先生的隨意、率性,就如他表演風格的瀟灑、飄逸,無拘無束。
聽老唱片,其實聽的就是舊時光。於慵懶的午後,沏一杯茶,半倚在藤椅上,打開按鈕,手指在大腿上預備着附和的節拍,京胡響起的一瞬,人就恍惚了,彷彿穿越回了民國─舊舞台、長板櫈、長袍馬褂、摺扇、茶水、瓜子,肆無忌憚的喝彩,還有戲園子外的仁丹膏藥,拉洋車人急急的腳步……
那是不復重現的粉墨人生、江湖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