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春潤廬位於杭州北山路,不少文人曾經在此居住 作者供圖
杭州北山路,有一處漂亮的歐式建築,名為「春潤廬」。民國時期,不少到杭辦事或休養的文化人曾居住此間。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信中有這樣的段落,「與旅伴(歆海、老七及李藻孫)出遊湖,以為晚涼可有樂者,豈意湖水尚熱如湯,風來烘人,益增煩懣。舟過錦華橋,便訪春潤廬,適值蔡鶴卿先生駐蹤焉。」春潤廬的房客和訪客,以北大的學者居多,故在文人圈中又贏得了「不掛牌的北京大學招待所」之雅號。
杭州的春潤廬,是兩座房子的合稱,前一座「潤廬」,後一座「春廬」。「春」者,宋春舫之春也。「潤」呢,一般認為取自合作建房者朱潤生之「潤」。包笑天的《釧影樓回憶錄》中卻說,宋春舫之妻名「朱潤」。「春舫所住之室,名春潤廬,即以其伉儷之名名其室。」其實,宋春舫妻為朱倫華。包老先生大概是記錯了。不過他的回憶卻提供了另一條資訊,在北方的清華大學,也有一座「春潤廬」,「室外花木環之,室內圖書羅列,甚為雅潔」。也就是說,春潤廬其實有兩座,一南一北,主人都是宋春舫。北方那座春潤廬,在宋春舫搬走後,清華農學院教授虞振鏞居住過一段時期。據虞家二女兒後來回憶,「那是一個有着高高圍牆的大院」,十分寬敞。可惜的是,北方春潤廬的命運不如它在南方的兄弟,現已不存。據二○○六年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的抗戰時期財產損失調查報告,抗戰期間,日軍侵佔清華園長達八年,肆虐的鐵蹄把這座美麗的殿堂糟蹋得損失慘重,「春潤廬一處更是損失殆盡」。
春潤廬的主人宋春舫,乃中國近代戲劇的先驅者。他中學時代即對戲劇發生濃厚興趣,一九一○年進入上海聖約翰大學學習,成績突出,與同學宋子文並稱「兩宋」。一九一二年春,赴瑞士留學深造,進日內瓦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三年後獲碩士學位,又遊學歐美諸國,專修政治、法律。但他的志業始終在戲劇。一九一六年回國後,他又回母校聖約翰大學教授法文。次年到清華大學任教。一九一八年,又受蔡元培先生之聘,在北京大學教授歐美戲劇史及戲劇理論,成為最早在中國大學講壇系統講授西方戲劇課的人,頗受青年話劇人矚目,願隨其鞭鐙。
按照通行的看法,宋春舫屬於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中的第二代,或說「五四一代」。今天的學者,大多在一個學科、一個專業甚至一個專門的問題上,窮竭一生之精力。在宋春舫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視野卻要廣博得多,橫跨不同領域而作出開創性成就的,不在少數,宋春舫就是其中之一。一九二五年,宋春舫因病辭去教職,到青島養病。在這裏,他又建起了一座「褐木廬」,這是一所建於一九二八年的房子,磚木結構,地上二層,有半地下室和閣樓,花崗石砌基,紅瓦坡頂,地點在福州支路。這是一座法文戲劇圖書的藏書館。當年清華春潤廬裏那滿滿八九大大書架的原版西文書和一書櫥線裝書,也跟隨他的主人運到了這裏。在梁實秋的筆下,這是最考究的書房。「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櫃裏,框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着閃閃發亮」。
「褐木廬」,即Cormora,乃宋春舫心儀的三位外國戲劇家名字的縮寫。Cor即高乃依(Cormeille),Mo即莫里哀(Moliere),Ra即拉辛(Racime)。這裏收藏了宋春舫多年數次在海外遊歷搜羅的外文戲劇圖書。他在《褐木廬藏劇碼》自序中說,「蓋二十年來,辛苦搜求,所獲不過三千餘冊,財力不足,聞見有限,無足怪也,猶幸所藏,盡限一類,範圍既隘,擇別較易,即此區區,已為難得。以言戲曲,粗備梗要,中土所藏,此或第一,持較法京,才百一耳。」其實,書目編成之後,藏書仍在增加,褐木廬全部藏書大概有七八千冊之多。
宋氏藏書在知識界享有盛名。一九四二年,錢鍾書寫過一首《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微言妙質得誰如,年少東來信起予。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人臒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宋悌芬即宋淇,是宋春舫之子。錢鍾書的註釋中說,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遺山兄敏之詩自註:「先人臨終有剖腹留書之囑」。
這篇序中有一個細節也值得注意,在談到書的用途時,宋春舫用了「以言戲曲,粗備梗要」這八個字。此處之「戲曲」,應該指今人所說的「戲劇」。如此想來,在宋春舫這位中國近代戲劇先驅者那裏,戲曲、話劇、戲劇、新劇、舊劇等似乎給後人造成極大困擾的概念,並沒有構成束縛人思想與言說的鐐銬,相反,他在語詞、概念的叢林中穿梭,以思想表達之需要,信手拈來,辭皆達意。實際上,新文化運動期間,戲劇改良聲勢巨大、兩造對壘之時,宋春舫就曾以其專業、理性、平和的態度,提出了一條不妨稱之為「增量改革」的思路,即從西方大力引進現代話劇,但也給中國戲曲留出空間。實際上,今日中國戲劇的格局大體上不也正如宋氏所言麼。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