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齡友人來電郵道及近況:最近着了涼,昨天發燒,已退,「但咳嗽是不能少的」。我讀到這裏,大笑一分鐘,繼而想,這未始不可以成為生活哲學。
這種不但引起我大笑而且予我莫大啟示的哲學,簡括言之,是:首先,對事作出有把握的預測;其次,欣然、達觀地接受。友人年近七十,患感冒的次數不少,她總結出此病的「流程」,發燒之後必咳嗽,從無例外。半夜裏咳得接不過氣,濃痰堵住氣管,說多難受有多難受,但病人談笑用兵,一句「是不能少的」,宣告咳嗽發生的必然,她對它的藐視,擺平它的充分把握。言下是這樣的情懷:稍安毋躁,來吧!
這種活法,從勇毅方面發揮,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中國歷史中這樣的仁人志士所在多有。清《蠖齋詩話》有一故事:元朝末年,象山人錢唐隱居避亂。朱元璋得天下以後,他才出山,那時已近六十歲。錢唐上京朝拜新科天子,獻上一首「陳王道」的詩,末尾是:「天顏悅懌天開明,謹身殿中承聖旨,至身堯舜端有時,山人事業當如此。」拍對馬屁,龍顏大悅,封他為刑部尚書。第二年,皇帝從孟子的書上看到「視君如仇」等刺眼之語,大光其火,不准孟子再「享太廟」。並聲言有誰敢勸諫,就「射殺之」。唐尚書偏要上疏,並在殿中「袒胸當箭」。他「如願」吃了一箭。好在皇帝老兒不算太糊塗,馬上醒悟,「命醫療箭創」,並撤銷前旨,讓孟子繼續吃冷豬頭。
這種活法,從樂觀方面發揮,蘇格拉底可算典範。他有一個性格暴躁的妻子。有一天,他正和學生一起坐而論道。太太闖進來,痛罵他。接着,當着學生們的面,提起一桶冷水往丈夫的頭上倒下。渾身濕透的蘇格拉底說:「我早知道,打雷以後必然有一場暴雨。」在場的所有人連同他的妻子都笑起來。
預知結果進而爽快地接受,對我們來說,如果結局是正面的,當然沒問題;需要的是敏感的心靈和活躍的想像力。雨下得最兇時堅信彩虹出現;看到麥子泡在水裏死去,想到非如此不能轉化為新生命。某從「文革」中慘遭批鬥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紅衛兵批鬥多次,受盡折磨,萬念俱灰,黑夜要去尋死,路過白天燒書的現場,看到一個女孩子打開只剩半本的精裝書,就着路燈的微光貪婪地讀,他轉身回家,為了看到希望,儘管它只是灰燼裏幸存的火星。
然而,生命的長途危機四伏,所謂「否極泰來」、「多難興邦」的勵志成語,不可能沒有漏洞。還要往前一步,連痛苦也照單全收。而這,就是「老」的優越性。年齡製造經驗,經驗提煉智慧,智慧指導預測,到了火候,便能夠看到下一步乃至下幾步。年輕人熱戀時如漆如膠,發誓比吃生菜還便捷。老人卻看到:激情如潮水,退下後才露出現實,是隱藏陷阱的爛泥塗,還是宜於牽手走下去的優質沙灘,只有時間下得權威結論。
即便是痛苦,充塞於日常生活的,也並非生離死別,大起大落,而是瑣屑的,私密的,難以為外人道,但自身深受困擾。咳嗽就是。可愛的友人,對此早有預見,並肯定,痊愈也是「不能少的」。再往下,咳嗽又是不能少的,生命的進行,就取這樣好玩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