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帖有實臨和意臨之分。實臨,是盡可能地弱化臨寫者的個人特點而迫近原帖;意臨,是不特別追求與原帖的相像,而以自己的意趣與原帖的風格進行融合。
實臨和意臨的區分只是相對而言,從究竟處說,一切臨摹皆是意臨。因為我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消除自己的書寫習慣而和原帖一致。我曾認真地臨摹蘇東坡的《赤壁賦》,力求肖似原帖,並把這件作品送交展覽。一個朋友在展廳誇獎我說:「你能在臨帖的時候充分表現自己的風格。」我頗覺沮喪,如實地告訴他:「我只想學得像,看來還是做不到。」
我也因此領悟到,歷史上有很多書法家的臨帖之作,因為風格鮮明,所以我們往往徑直將其判斷為「意臨」。比如董其昌所臨古帖,處處都是自己的風格。可他當時未必存着「意臨」的念頭,或許和我一樣,只想學得像而已。
我們的眼睛並不是鏡子,看帖的時候總會帶着自己的審美眼光。我們的手並不是複印機,臨帖的時候總會帶着自己的書寫習慣。每個人臨帖,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闡釋原帖。無論是初學者還是自成一格的書法家,臨帖時都不能完全脗合原帖,二者的區別是,初學者那些寫不像的地方是雜亂而混沌的,而書法家寫不像的地方是有序、鮮明而值得欣賞的。而從混沌到鮮明的過程,正是自己的闡釋視野和法帖不斷交融並相互成全的過程。
每個人臨帖都帶着一個「自我」,然而這個「自我」應當是虛靈不滯的。我們臨摹古帖,古帖也在改變、更新着「自我」,我們便又帶着新的「自我」去臨摹古帖……這是一個將藝術境地不斷引向深入的循環過程。吳昌碩自稱:「予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於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正可印證個中趣味。臨帖貴在打破對於自我的執著,若固執於某種習慣,便難以看到法帖的新鮮之處,也不會從法帖那裏獲得新生的力量。當我們不執著於自我的時候,自我反而充滿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