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我站在朱安照片前想起李大釗來。李大釗娶的也是家鄉一個小腳女人,且比他大十六歲,而且是文盲,一字不識。李大釗在北大任教後,是北大首屈一指的金牌教授,一個月的工資是五百大洋。李大釗在北京買了座四合院,把夫人從老家接來,因為夫人在農村睡慣了火炕,李大釗專門請匠人在屋裏盤了一通火炕。看着朱安的遺像,我有點心酸,李大釗的老婆是幸福的!
魯迅死時,朱安在北京的宅院裏設立靈堂,一身孝服為魯迅守靈。
朱安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人。在遺囑中,朱安說:「靈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
這個願望顯然是無法實現的。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仍然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魯老太太。
(三)何須馬革裹屍還
大先生筆下不乏清末科舉制度下的知識分子,但他們幾乎都是科舉制度的殉難者、掙扎者、痴迷者、幻想者,幾乎都卑微閉鎖得很,幾乎都可憐可恨得很,幾乎都邪惡自卑得很,卻從來沒有一個家鄉漢子、知識分子敢一腔熱血,衝鋒陷陣,上刀山下火海,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計,哪怕是刀砍斧剁,五馬分屍,眉頭都不皺,談笑之間把一腔熱血倒給你。
其實大先生家鄉就有,就有這麼一個錚錚鐵骨的熱血硬漢,就在離開大先生老宅院不遠的東浦鎮街上站着一位長衫大褂的年輕先生,他該讓天下所有熱血硬漢稱服。
他就是徐錫麟。
從大先生家出來,東拐西行,穿橋走巷,彷彿一下子擺脫了大先生家門前那股濃烈的商業氣味。小橋流水人家,大先生當年生活的恐怕該是這個環境。進東浦鎮一渠清水過橋,白牆黛瓦之下,高高大大,正氣凜然地站着一個人,看他堂堂正正,一身傲骨,怒目遠眺,積愁積怒。風吹得他長衫後擺,但沒有一絲亂髮,臉上的表情如困龍望日。
徐錫麟故居不顯眼,藏在小巷深處,石門石牆,老式舊房,白牆黑瓦,白已然不是正白,黑也不是青黑,瓦磚牆道之間歲月的積累,竟然長出一排青青的小草,江南梅雨的侵蝕,已使木製的樓板蝕處斑斑,屋樑門窗的木料上也已是老朽之處可見。黑門青窗,有些陰森,堂前的一棵曲曲彎彎的小葉古樹,我看着像黃楊木,它們該見過徐先生。一切都靜悄悄的,和魯迅的故居形成鮮明對比。唯有樑間竟有一窩新築巢的雨燕,正飛進飛出,看得見一窩雛燕張着金黃的嘴在喳喳叫,給這個平時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的古宅院帶來新生活力。
正堂上掛着徐錫麟的畫像,完全是一派江南學子的派勢,瘦弱且文質彬彬,單薄絕不像烈漢硬漢大男人的架子。兩邊有孫中山先生親題的悼念楹聯:丹心一點祭餘肉,白骨死後三年香。
真沒想到徐家房前是水,房後是河,深宅高牆,錦衣肥食,培養出該是溫文爾雅的唐寅似的儒士,誰能想到,像徐錫麟這樣的革命鬥士竟然是從這座宅院中走出來的。
徐錫麟不是壯烈在紹興,他慘死在安徽安慶大堂上。
徐錫麟熱衷於革命,投身於革命,忠貞於革命。他下決心捨命也要為推翻滿清的王朝統治而革命。作為「復興會」的骨幹,他是一位純粹高尚的職業革命家。他和秋瑾約定在皖、浙同時舉行反清武裝起義,用武力奪取政權,擁戴革命。但他們畢竟是秀才造反,他們不缺少熱情和熱血,不缺少勇氣和生命,但他們缺乏武裝鬥爭的經歷和對敵鬥爭的經驗。在他們約定的起義日子到來之前,「復興會」的一名成員被捕供出了武裝起義的時間和計劃,甚至參加武裝起義的人員,而這份被送到安徽巡撫手上的名單中就有徐錫麟,好在他們的名字都用的是暗語,起義不得不倉促提前。起義計劃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安慶城內城外連成一片,城內起義,城外的「復興會」組織的武裝人員要內應外合,但由於是提前起義,城內外聯繫失靈,造成城內起義軍孤軍作戰,孤立無援。按照計劃,在安徽巡撫恩銘檢閱巡警學校畢業生時,徐錫麟的戰友向恩銘投擲炸彈,徐錫麟負責擊斃其他清軍頭領。誰都沒有想到,當那顆炸彈正巧扔到恩銘腳下,全場都驚呆時,這顆炸彈竟然沒有爆炸,難道真是天不滅恩?一片慌忙中,徐錫麟不得不從靴筒裏抽出兩支手槍,左右開弓,連連射擊。恩銘雖然被擊中,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但四個小時以後,起義被鎮壓了,七個小時以後徐錫麟被捕了。
悲壯的一幕也就開始了。
當徐錫麟被押到安慶衙門大堂時,滿堂上下充滿殺機和仇恨,誰都沒想到徐錫麟竟然鎮靜得近乎自然,他不下跪,更沒有被那群兇神惡煞所嚇倒,盤腿坐在當堂,理直氣壯地講述自己要革命要推翻清王朝的道理。當審訊官說要挖他的心,剜他的心肝時,他坦然地笑了,說我為革命已經把命都捨了,還在乎心肝嗎?拿去吧。我義正言辭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武裝起義與被捕的學生沒有任何關係,至於要殺要剮隨你去。我留活到現在正是想光明磊落地死,深明大義地去死。見過視死如歸的,像徐錫麟這樣置生命於不顧的不多,不多!當他看見有人拍照時提醒人家說你拍照時我沒注意,現在你拍吧,我要面帶微笑地去死,為推翻滿清而死!
徐錫麟死得太悲壯了。恐怕中國辛亥革命以後像他這樣死得如此慘烈的不多,不多!劊子手們扒光他的衣服,先用大鐵錘擊碎他的睾丸,據說那是所有刑法中最劇痛的,能把人活活疼死。他被救醒以後,又被當堂活着大開膛,從腹中把他還跳動的心臟取出來祭奠恩銘,然後又把那顆心臟炒了由恩銘的衛士們當下酒菜吃了,他們要解恨……
值得敬佩的徐錫麟。
徐錫麟不愧是革命男兒,熱血漢子!
他在臨刑前呼之:功名富貴,非所快意,今日得此,死且不悔。
劉亞子先生曾為徐錫麟英勇就義寫下一首詩就掛在他故居的展室裏。
「慷慨告天下,滅虜志無諭,
長嘯赴東市,剖心奚足辭!」
徐錫麟該不該殺恩銘至今仍有爭論,但他為他追求的事業,追求的革命於生死不顧,擊卵剖心不皺眉,堪稱大丈夫!
請記住徐錫麟的一首詩:
「軍歌應唱大刀環,
誓滅胡奴出玉關;
只解殺場為國死,
何須馬革裹屍還。」
豪氣,真豪氣!
以後到了紹興,別忘了到那條背巷子裏走走。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