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寫出了最著名的《鄉愁》的詩人走了。

　　剛剛看到余光中先生去世的消息時，頭腦中最先反映出來的，就是「斯人已去，鄉愁何釋」這句話。而且悲從中來，甚為痛惜。就那一灣淺淺的海峽，四十多年之後，仍然頑固地「充當」着詩人的鄉愁，橫亙在詩人的情感世界，以致成為無法釋懷的痛，永遠無法彌補的憾。我為余光中先生辭世傷悲，更為余光中先生至死未釋的鄉愁萬分悲痛。

　　我知道余光中先生，就是因為《鄉愁》。回想起來，初次讀到這首詩，應該是在大學。因為自己十五歲就離家住校，由公社中學而縣城中學而至省城讀大學，思鄉情結一直濃重。一讀到《鄉愁》「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就覺得是為自己寫的。那時通訊也不發達，確實就依靠「一枚小小的郵票」維繫着與家人的信息。而且覺得「母親在那頭」一句，是以「母親」來代表故鄉，意涵太豐富了。山水草木、田園鄉景、親人朋友等等，包括自己因思念而產生對這一切的想像，都在這一句話裏了。另外，就是對「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句比較有感覺。因為知道余光中是台灣詩人，比較同情在兩岸隔絕狀態下，他們的思鄉之痛，也能體會到對兩岸分裂隔絕的不甘。因為年輕，生活閱歷不夠，對中間兩段並沒有太多的感悟。

　　直到二○一○年，我親愛的媽媽去世，才對「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的無限悲傷痛苦有了真切的體會。安葬媽媽那天，天不亮就起靈了，到墓地以後天才矇矇亮。把媽媽安葬好，所有事情料理完，跪在媽媽墓前叩頭告別時，心底裏這句詩在隨着臉上的淚水流淌。親愛的媽媽，就安息在那一方矮矮的墳墓當中了。那裏多麼狹小、多麼黑暗、多麼潮濕啊，夏天該有多麼濕熱、冬天該有多麼陰冷啊，媽媽怎能受得了！而我在外頭，卻如此無能為力。特別是從山上的墓地走下來，覺得離媽媽漸行漸遠，覺得將媽媽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這大山之上，她會孤獨、害怕，該怎麼辦呢？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無法排解痛苦，難以用語言表述。即使七年後的今天，寫到這裏還是止不住淚水奔流。當時就覺得，那「一方矮矮的墳墓」牽住了自己的心，牽得生疼生疼。就在那個時刻，我深深地理解了詩人這一段看似平淡的文字背後，潛藏着多麼翻滾沸騰的深沉情感。

　　也是因為媽媽的去世，我覺得讀懂了余光中的另一首題為《今生今世》的詩：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

　　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知曉

　　和你說也沒用

　　但這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雖然不知道余光中先生這詩是不是寫給母親的，但我每當思念媽媽的時候，總會想起這首詩。我頑固地認為，這就是寫給母親的。而且還有點小慶幸，我的媽媽陪了我四十五年，比三十年還多了十五年！

　　我一直認為余光中先生的詩很簡樸親切，一如照片中的他本人，清癯和藹。但他的詩耐讀，且隨着你閱歷的豐富而體悟更加深刻。就如《鄉愁》，一個讀初中的孩子都能輕鬆讀懂，似乎平淡得很。但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涵泳三十幾年，愈發覺得其內涵深厚。就在前不久的一次會議上，我還以《鄉愁》為例，闡述鄉愁是離鄉之人的「愁」，不是在鄉之人的「愁」，城鎮化過程中要保護好游子記憶中的故鄉標記，並以此「繫」住鄉愁，而不是讓在鄉的人「記」住鄉愁。沒想到，今天，寫出這首詩的人，鄉愁尚未釋懷，竟然駕鶴西去。

　　我知道，改革開放以後，余光中先生經常回大陸。儘管那灣淺淺的海峽仍然橫亙於此，但余先生的鄉愁鄉情多少得到些慰藉。相比於于右任先生，亦算幸運多了。于右任先生臨終前賦詩：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天蒼蒼

　　野茫茫

　　山之上

　　國有殤

　　多麼悲憤痛苦！我想，余光中先生由此多少會有些安慰，如我一樣心疼余光中先生的讀者也多少可以釋然一些。

　　願余光中先生安息，天堂沒有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