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涼台那個陽光曬不到的角落,有一罎母親釀的豆瓣醬。我在香港七年了,時常懷念那種有特殊香味的豆瓣醬,裏面有母親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未離開家時,我從沒想到,豆瓣醬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嘗在舌尖,辣在心裏。中學畢業後,我離開家鄉去讀大學,之後輾轉到了香港。十多年來,我帶着母親的豆瓣醬在異鄉流浪,開心時、難過時,用豆瓣醬炒一盤魚香肉絲,卻怎麼也做不出母親的味道。
又是冬天,我回到家鄉,暮色伴着小雨,氣溫陡降,正是吃辣驅寒的好時候。我又聞到魚香肉絲出鍋時那股撲鼻而來的濃烈味道,紅紅的豆瓣油,配上白綠相間的大葱和若隱若現的肉絲,那辛辣的氣息點燃了無盡的思念。
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享受短暫的相聚。母親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她說小時候家裏沒吃的,她和妹妹們舀一大勺豆瓣醬放進鍋裏,撒幾粒花生,翻炒幾下,就這樣下飯吃。大概每一個四川人都有自己那一段關於豆瓣醬的情感和記憶吧,與我的思念不同,母親對豆瓣醬的記憶來自上一輩人的飢餓感。母親常說,豆瓣醬要在鍋裏炒香以後才好吃,經得起火煉的豆瓣醬果然在猛火上成就了自己,成為人間教人欲罷不能的美味。
小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又下着淅瀝小雨的天氣裏,外婆佝僂着身子從罎子裏舀出豆瓣醬,添一把柴火,放上油鍋。外婆問,想學嗎?我站在一旁,看她把豆瓣醬放進油鍋中炒香,又加入泡椒、花椒、茴香、八角一起快速翻炒,香味溢出後倒入一大碗水,再放入一條鮮滑的草魚。雨水順着房檐滴落到鋪滿青苔的地面上,鍋裏燒開了,熱騰騰地冒着氣。那一天,我學到了做水煮魚。
外婆今年夏天去世了。她沒有講過豆瓣醬的故事,我也分不清楚小時候吃過的豆瓣醬中,哪些是母親做的,哪些是外婆做的。只是知道母親有一個釀豆瓣醬的罎子,外婆也有一個,外婆的其他女兒也各有一個。青春期的時候吃母親做的魚香肉絲,總是嫌她放的豆瓣醬不夠。「不夠辣呀!」我抱怨着。母親總是無奈地解釋道:「已經放了很多辣呀。」離開家後,味蕾也在潛移默化中變化着。好像人愈長大就愈脆弱,第一口吃到久違的豆瓣醬,竟然辣得差點流出眼淚來。我知道,我的味蕾承受着豆瓣醬的辛辣,心裏感受到的是生活的酸甜苦辣。
這一次,我即將離開香港,去到更遠的地方,母親又在為我準備豆瓣醬。在我家涼台那個曬不到陽光的角落,罎子裏的豆瓣醬還在發酵,醞釀着那種讓人為之流淚也要嘗試的辣味。
母親佝僂着身子,從罎子裏一勺一勺地舀出豆瓣醬,起身時閃了一下腰,「哎呀」,她不禁嘆了一聲。「多香啊!」她捧着一盒鮮紅的豆瓣醬。我聞着這無法抗拒的味道,相信這真的是一罎有魔力的豆瓣醬。
我們年復一年地傳承這辣味,在拉長的時間線上,懷着幾乎敬畏的心情,遵循着它的規律,就在歲月溜走的縫隙裏中了魔咒。終有一天,我們也會變成母親,母親也會變成外婆,生命的繼承和延續,一如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