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牟宗三論著豐富,義理精闢,對中國現代哲學影響殊深
之前在本欄憶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新亞研究所學生上課情況時,曾提及每科的上課人數不多,一般只有幾個人,不像現在動輒上百。例如,王韶生的韓柳文,只有學生兩名;汪經昌的戲曲,只有七、八名;徐復觀臨離世前在美孚寓所授課時,也只有五、六名學生。不過,諸位老師中,有兩位確屬例外。其一是錢穆,其二是牟宗三。/塵 紓
錢穆當時雖然長居台北,但由於心懸「新亞」,因此不時回港,返到「新亞」校園,與一眾學子會面。他每次登壇論學,總有過百學子趨前領教,當中很多都不是應屆研究生,而是已經畢業的學長,又或是慕名而至的校外朋友。錢穆當時已非「新亞」的常任老師,難得不時回校訓勉後輩,各路英賢蜂擁而至的熱鬧場面,當然可以理解。
牟師開壇 聽講者眾
至於牟宗三,他是「新亞」的常任老師,每周都有課堂,聽課的人數,按理應與其他常任老師相仿。可是,他每次講課,雖不至於與錢穆看齊,但總有幾十人。清楚記得,他授課的地點一般在地面的大課室,而每次開講之前,別說是課室內坐得滿滿的,即便是門口附近的地方,也站得密密麻麻;隨便點算,總有幾十人,當中固然有報了名修讀課程的應屆學生,也有早已畢業但專誠回校聽講的學長。此外,也有一大批僧俗弟子,有些固然是牟宗三在外面所收的弟子,也有慕名而來的同道人,而穿着袈裟的出家人,倒有不少。
大家可能納罕,為什麼牟宗三有這麼大的招聚能力,而其他老師的學生人數,總在十位以下?據筆者推敲,其他老師固然在學養上各領風騷,但全屬文史科目,而所內只有牟宗三專授哲學。順帶指出,當時所內確有其他老師講授西洋哲學及思想分析,但前者不屬主流,而後者只是入門課,這兩科與牟宗三每年所開的各個科目,絕對不能相提並論。再者,其時唐君毅已經離世,所以,如果要聽大師講授哲學,就非聽牟宗三不可。不過,即便唐君毅在世,由於他倆講學範疇不一,而且各擅勝場,唐師牟師總有自己一大撥聽眾。
「新亞」大門 來者不拒
另一方面,各位或許覺得奇怪,為什麼「新亞」大門,倒是來者不拒?其實,那個年代,大家絕不強調消費權益。不是付了學費的應屆學生就沒資格進門聽課的情形,從來沒試過。「新亞」大門確實時常打開,你即便不是所內學生,要進來列席旁聽,校工絕對不會擋你去路,講課的老師也從來不理會你是不是外來人。這也說明,牟宗三的課堂,為什麼總是塞滿了僧俗弟子。大家都靜心聽講,從不嘀咕:為什麼我們付了學費而你們這班沒有付費的外人居然走來沾我們的油水?試想,人來得越多,得蒙教澤的人就越多,傳承的功效就越大。這才是教育的最大意義。
但凡學生,總愛在老師背後給他們起「花名」。我們那一代的「新亞」學生,當然毫不例外。在老師跟前,我們當然畢恭畢敬,尊稱一聲「老師」,可是同學之間在背後談論老師時,總有別稱。例如,我們談論唐君毅,就稱他「老唐」;談論牟宗三時,就喊他「老牟」。可是,說來奇怪,印象中,我們從來沒有把錢穆喊作「老錢」,也沒有把汪經昌、徐復觀、王韶生喊作老汪、老徐、老王。其實,背後喊牟宗三作「老牟」,絕對是尊稱,絕無半點不敬之意。「老牟」與「老謀」一詞同音,因此語帶雙關。這裏的老謀深算,是心存褒義,稱頌他是哲學大師,深具思考謀算能力。
面露英氣 雙目有神
牟宗三個子不高,貌非英俊,但面目清癯,頗有英氣,而且雙眼有神。他愛穿成套的唐裝衫褲,又或一襲長衫;選色方面,不是白色,就是淺灰色,再配上一雙黑布鞋,很有民初的感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笑容。他縱論經緯時,總是語帶笑容。有很多老師愛在課堂上侃侃而談,甚至講話飛快,巴不得說話的速度追得上自己的思辨速度;牟宗三卻大不相同。他講話總是不徐不疾,甚至慢條斯理,偶爾沉吟半響,然後才繼續講話。他與很多老師一樣,愛在課堂抽煙,彷彿嘴巴含着煙嘴,說話的靈感才飄然而至。那個年代,老師在課堂抽煙,根本司空見慣,絕無不妥之感。
如果說到有什麼不妥之感,那應該是他在課堂上的另一種行為。記得某年他在所內開了一個佛學課程。一如他所開的其他課程,前來聽講的各界人士多得水泄不通。上課時間還沒到,大大的課室早已坐滿了人,遲到者只得擠在門外聽講。某天老師在課堂中段,當呷過一口茶,抽了一口煙,繼續講解如何「明心見性」,突然見他面向右側,「咯吐」一聲,一把「飛劍」穩快落地。班上同學似乎視而不見,絕對沒有面面相覷,也沒有聳肩示意。只見老師若無其事,喉嚨清完,繼續講他的「明心見性」。可是,當時尚算年輕的我,整個愣住了。
雖說八十年代初,香港的公眾衛生意識不高,街上隨地吐痰簡直是等閒之事。不過,此等行為,僅限於販夫走卒;斯文君子,絕對束身自好,多所不齒。牟宗三貴為頂級知識分子,而且為人師表,聲譽昭隆,在課堂上隨地吐痰,怎堪為人表率?
或許有人認為,身為大師,倒不必拘泥小節。然而,我總覺得,你既然是儒家子弟,揭櫫儒學,提倡「人人皆可為聖」,為什麼自己作為儒家中堅分子而不願恪守甚或懶得遵守這麼簡單的規矩?
我們當然明白,那個年代,大家口袋裏根本沒有一包包紙巾。想吐痰而手無紙巾,情景確是狼狽。不過,我們大多帶備手帕,急需時可暫作盛痰之用,回家後清洗便可。又或情非得已,痰須吐地,事後也應馬上吩咐同學代報校工,前來抹抹地板,清除痰跡。總之,此事發生在一位新儒家大師身上,實在令我費解。
強化「外王」 倡行「三統」
撇開此事不談,牟宗三的確是二十世紀哲學大師。以最扼要的說法,他的貢獻在於梳理宋明理學諸位大師的義理,使之上承孔孟,下開現代。他另一功勞在於幾乎通盤檢視了歷代諸般思想(或可稱之為哲學)問題,並確切指出傳統的「內聖外王」,問題不在於「內聖」,而在於「外王」不夠強大。為此,他建議「三統」並行。所謂「三統」,是指道統、學統、政統。道統是指以儒家為本的道德價值;學統是指廣納四方包括古希臘精神,強調學術獨立;政統是指肯定民主政體的發展。他贊成發展科學,但對於西方一味重視科技文明,而忽略精神文明,卻大不為然。
牟宗三更連同唐君毅、徐復觀等有心人,在不同的範疇內一起弘揚儒家精神,以儒家作為建國匡民的根本,也即是現代人所說的核心價值。他們一致認為,復興儒家,才是解決中國問題的良策。在牟宗三看來,孔子所提倡的儒家精神,本質上是一種「常道」,一種恆常而正常的生命之道,而歷代所有典籍,都是儒家精神的外在表現。
陸、王、康德 融為一體
要認識牟宗三的整套學說,或許先從兩處入手。其一是熟讀宋明理學裏陸(九淵)、王(守仁)的「心學」;其二是西方康德(Kant)的學說。牟宗三對這位德國哲學家極為心儀,甚至把他的幾本巨大論著譯成中文。他把陸、王之學與康德學說融為一體,供己所用。不過,他並非生吞活剝,他在認同康德的當兒,拒絕了對方有關「物自身」的看法,而看作是一種倫理與道德的實體。
牟宗三終其一生,演講不斷,論著無間,若要一一鈎沉,斷非這篇短文所能,更非個人學養所逮,只可在本欄粗略介紹他幾十年來所積存的大大小小論著。
論著豐富,範疇廣闊
牟宗三著作等身,已予刊行而光是筆者手執者,就超過二十冊。為方便簡介,我們可以大概分之為幾大類。其一,專論中國哲學而按縱向列舉的,計有:《歷史哲學》,由夏商周「平等與主體自由之三態」兼提及「黑格爾論東方」,至「東漢二百年:理性之內在表現時期」、《才性與玄理》,從「王充之性命論」至阮籍的樂論,嵇康的名理和裴頠的崇有論、一套三冊的《心體與性體》,書內暢論宋明儒學周、張等六子的諸般課題,並且由「正名:宋明儒學之定位」講起、至於《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一書,可視之為前述一套三冊的《心體與性體》的延續,詳論陸象山的「心即理」,陸朱之爭,王龍溪的致知義辯,以及劉蕺山的慎獨之學。
其二,專論佛家的著作,則有《佛性與般若》,一般以上下兩冊印行。此書可以說是牟宗三離開儒家軌跡而另論南北朝至隋唐的佛家發展,從《大智度論》談到天台宗的義理和典籍;另有《圓善論》,此書從天台宗的圓教談到康德的圓善問題,而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書內末章刻意將道家之圓教與圓善以及儒家之圓教與圓善,與佛家之圓教與圓善並列齊觀。牟宗三的目的,明顯是要凸顯儒家最有成效。因此,他在書末寫下四句頌言:「中西有聖哲,人極賴以立。圓教種種說,尼父得其實。」他寫了四句頌言,還似覺不足,於是進而歌詠:「儒聖冥寂存天常,孟軻重開日月光。周張明道皆弗違,朱子伊川反渺茫。象山讀孟而自得,陽明新規亦通方。四有四無方圓備,圓教有待龍溪揚。一本同體是真圓,明道五峰不尋常。德福一致渾圓事,何勞上帝作主張?我今重宣最高善,稽首仲尼留憲章。」
其三,是以康德為本的《現象與物自身》。成書的緣起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他為主講知識論而將自己多年「所學知者」,經消化後而得到綜述(「系統的陳述」),乃發為文章,從康德所指的現象與物自身的分別,一直談到執相與無執相的對照。
其四,從儒家看諸般問題的論著,當中計有:《政道與治道》,書內從討論封建貴族政治與君主專制政治,到闡釋儒家的德化治道、道家的道化治道、法家的物化治道,一直講到道德判斷與歷史判斷;至於另一本《道德的理想主義》,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可與前述的《歷史哲學》和《政道與治道》合為一組,內載有關儒家學術、道德的理想主義、人文主義等課題的文章。
其五,從演講或課堂輯錄而編成篇幅較小的綜論,計有:《中國哲學的特質》、《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中國哲學十九講》、《周易哲學演講錄》、《名家與荀子》、《人文講習錄》、《中國文化的省察》。這幾本書所載錄的文章雖然較短,但可觀之處極多。例如,《人文講習錄》內收三篇以「通向新外王的道路」為題的文章,講述如何前往新外王之路。
牟宗三的諸般論著,本由台灣幾家大書店印行,內地學子較難索閱;但最近十多年,內地不同書店先後刊行。尤其難得者,是上述書籍,很多都得到牟門弟子或牟學專家如蔡仁厚、羅義俊等親筆題序或親撰導言,為讀者與作者架起橋樑。
牟宗三論著豐富,範疇廣闊,義理精闢,而且弟子眾多,對中國現代哲學影響殊深。他絕對是二十世紀繼熊十力之後,一位極為重要的哲學家。 圖:作者提供
新亞學者系列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