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次住院，精神沒以往的好。一整天只能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醫生還未查出問題，人人頭上都有個問號，臉上都掛上憂心。

　　「……。」父親竟然說出像交代身後事的重話。那個中了風、多年來少有深層思考的腦袋，認真地直面了這個人生難題，我們都把話記着。那幾天，他的眼神都帶着茫然，凝視窗外，彷彿有着說不出的話。

　　我第一次思考死亡，是在六、七歲的一個晚上，那時的思考層次，以為就是所謂靈魂的東西，在外太空漂流，沒有五官，沒有手腳，不能說話，也不能郁動，但有意識，很困惱。後來有一套漫畫，講述大反派有不死身，最後被主角一拳打上外太空，他不會死，又敵不過太空引力，成為太空垃圾，一直漂流，竟就像我兒時對死亡的概念。

　　至於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死亡，是在一九八九年五月，我爺爺的死。那天，彷彿是死神的召喚，他原本要回大嫲家（他有兩個妻子，我有兩個嫲嫲。）因為冷氣機壞了，他改到細嫲家睡，怎料細嫲家剛好升降機又壞了，他行了七層樓梯，還未回過氣來就吃飯，血一時間跑得太快，他突然在飯桌上倒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那年我讀中一，第一次見到遺體，有親戚安慰我說：「不用怕，就跟睡着了一樣嘛。」我沒有怕，但心想，怎會跟睡着了一樣？那是一個空空的軀殼，爺爺早就不在裏面。但我當然沒有說出口。

　　那次之後，陸續有親戚過身。我盡量都不會去看遺體，很害怕面對生與死的落差。直到婆婆離世，她是一個從小把我養大的親人，我不得不見她最後一面，到現在還記得，看到她額上的老人斑點，我忽然發現，遺體其實是她曾經存在世上的證據。然後，當一切都化成青煙，我就成為她曾經存在世上的證據─在這個概念上，遺體、靈魂什麼的，都不再重要。

　　胡思亂想一番之後，醫生的妙手讓父親康復出院，他又變回那個愛笑愛吃的父親。他凝視窗外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相信連他自己，都不會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