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七點，走進「賽夫威」超市，在大街沒有幾個行人，除了全天候營業的，店舖一律關門的時間去購物，為的是避開人潮。前半生在物資短缺，連買塊肥皂也得憑證、排隊的環境，把一輩子該排的隊預支得差不多。所料不錯，裏頭顧客寥寥。然而付款時，我前面的顧客購物之多，教我差點對他開玩笑：「閣下準備把整個超市買回家嗎？」輸送帶上堆了兩個小山，魚、肉、菜、麵包、麥片、橄欖油、楓糖漿、沙律油、汽水、蘋果、牛油果、香蕉、葡萄酒、香檳酒、洗衣粉、牙膏、廁紙、餐巾、作業簿、剪刀、鮮花……我打心底佩服他的氣力，家裏電冰箱和雜物架的容量。

　　我以高山仰止的神情對着大手筆的購物者，白人，四十多歲，中等身架，肚皮僅微凸，如以貌取人，不算暴吃族。胸前一串沉香作的佛珠，增添祥和氣度。鬍子非常茂盛，且蕪雜，如果是白領，家中浴室內須有上好剃鬚刀。他慎重地刷卡，並機警地盯着屏幕上顯示的數目，及時對收款員指出：「那一瓶番茄醬降價五毛，減去沒有？」收款員果然忽略了，急忙道歉，更正。鬍子男帶來五個購物袋，都塞得滿登登的，為了付款，他足足耗去十多分鐘。

　　我沒有為久候憋氣，相反，從鬍子男發現一種可愛的品質，那就是「過踏實生活」的底氣。昨晚讀一本書，作者提到，早上一睜開眼，最好有「平常日子的瑣碎簡單的滿足感」，不然就要面對「一點喜悅也不會有的一天」。殆可肯定，鬍子男駕車往這裏開時，按按口袋裏那份至少三頁的購物單，是會吹口哨或哼幾句流行曲的。他家吃口不少，殆無疑問。他提着葡萄串一般的袋子進門時，引起孩子們怎樣的雀躍；替他煮咖啡的太太，眼神格外溫柔，當不在話下。

　　我出神地欣賞他把信用卡插進機子，把貨品分類，再放進不同袋子，甚而入微地想像他在煤氣爐前為孩子煮西紅柿湯的姿態。接受「物質」密密實實的擺布，以格局小和簡單為特徵的世俗日子，居然散發着銷魂的魅力！只要是和平、無暴力的環境，有健全的體魄，剛剛夠花的錢，不必豪奢，加上這樣的底氣，就活出悠長、醇厚的滋味。我也是這般容易着迷於雞零狗碎的小男人──從前，休息日去一趟唐人街，回家時，每一個指頭叼一個購物袋。

　　我這種對世俗生活的沉酣，可能來自父親的基因。他八十歲以前，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操心的就是與鬍子男類似的事務，不止他和母親老兩口，還有每個子女的家庭。遙想我自己，青春年華患上致命的幻滅症，老是和離現實頗遠的「理想」糾纏，為思想的窒息，精神的無所皈依而彷徨，同時，對形而下的極度貧困束手。父親卻全力以赴，組織全家打草包，賣給收購站，為溫飽而日日夜夜忙碌。張愛玲將生活分為兩類：安穩的和飛揚的。前者是底子，沒有它，飛揚的東西無非泡沫。天然地欠缺宗教情懷、缺乏靈性生活的國人，尤其需要細緻而高品味地經營出安穩人生，以充實底氣。

　　我付了錢以後，去超市內的星巴克買咖啡。巧不巧，排在我前面的還是鬍子男。好在只有三個人。他問店員：「我用硬幣支付行不行？」對方說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一陣哐啷聲。他只買價格為二元五分錢的小號咖啡，末了沒忘記付小費。我看着他頸上的佛珠，聽着收銀機的響聲，想起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的名言：「於此，我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人生作出添加，而非從它提取。」他「添加」的，是硬幣一般渺小、瑣屑的「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