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晚,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演奏廳有個難得的活動——《搖搖晃晃的人間》放映會及導演范儉與詩人余秀華座談會,由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博群全人發展中心主辦。
入場所見,容納一千三百三十八名觀眾的場子,六、七成滿,一大批城市大學電影系的學生專誠來看。
片中,記錄了余秀華湖北橫店老家的農村生活,洗衣、吃飯、割草、劏雞,晚上獨寢,黑暗中聽着收音機,更不會省略了在鍵盤上敲打詩句的片斷。一些詩句糅合大自然的畫面,優美而觸動人心。余秀華腦癱,說話行動都比正常人來得吃力費勁,卻生氣猛猛地活着,更寶貴的是,她說──詩是我對生活的理解。
片子越看下去越熱鬧,以至教人有點不耐煩。余秀華詩歌微博上竄紅後,出版詩集,出席北京的新書發布會、研討會,更加上各種各樣的電視節目。她反應靈敏,說話簡勁直截,例如這天座談會上,主持廖偉棠稱讚她有才華,她馬上回一句「狗屁的才華」,引得哄堂大笑。
片中還有一個主線,余秀華要和入贅的丈夫離婚。丈夫不肯,說:「你紅了我更不要離婚。」余秀華也擔心人們以為,自己紅了就不要丈夫,會遭批評。再說,余母也不贊成女兒離婚。他們有一個兒子,一離,就家庭破碎了。
余秀華反駁母親:「是活給別人看,還是活給自己看?」
母親篤定說:「活給別人看。」
余秀華說,按自己的意願生活是重要的。不要以為腦癱的女人就沒有資格離婚。 幾經掙扎,最終豁出去,說:「我就是紅了以後要離婚。」
余秀華給了丈夫一筆錢,大概是十萬吧,拿到了離婚證。她幽幽說:「離了婚,也一樣,可見這段婚姻從來就是悲哀。」想來意思是,有沒有婚姻,都一樣孤單。
放映結束,座談會展開。
在場有個很好的提問:紀錄片拍了整個離婚的過程,有沒有人為設計?主持人應聲答說,絕對沒有擺拍和重拍。余秀華也說明,她用手機拍了一個和丈夫吵架的片段給范儉看,激烈的程度,片子裏完全無法相比。
導演范儉談到,二○一五年,余秀華詩歌火紅後,優酷網問他有沒有意思拍紀錄片,他開始看余秀華詩,覺得喜歡,就開始接觸余秀華。拍攝過程中,逐步接近了解片主,也逐步清楚想拍什麼。范儉想拍好電影,講述一個主人公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運。余秀華敞開心扉,讓他呈現了一個農村腦癱女詩人的生活、家庭、婚姻,以及寫作。他感謝余秀華成就了這部片子。
又有一問,問余秀華,和她同類的農村女性,有身體殘疾並受社會束縛,有機會改變嗎?余秀華直說:「為什麼一定要改變?沒思想的女性比有思想的,活得幸福。首先要看個人是否渴求改變。像我這樣能改變的,萬中無一。」
至此,可以論定,這片子不錯。可見農村腦癱女詩人的生活、家庭、婚姻,可惜,寫詩,遠遠不是重點。
正如座談會開始,主持人脫口而出,說:「在這麼大的場子放這個片子,應該是第一回。」詩人一時間似也陶醉在旺盛的人氣中。主持人和詩人早前已合作了七、八回,到各地出席放映兼座談會。主持人還叮嚀提問學生,不要重複媒體多番問過的問題;問題要具體些,嘩啦嘩啦的,不知所雲。這話可真有點讓人惱火,憑什麼這般盛氣凌人地「訓話」?這不似什麼詩人的坦蕩,而是不自覺的負氣使然。盛大熱鬧、八方回響,教詩人那般陶然,誠以為此風不正。
內心不禁呼喊:詩人啊,請安安靜靜、沉住氣、默默地寫。或許這才是詩人本分。
再想,當我們在微博上看到什麼一時感動,甚至瘋傳瘋讀,可能遠遠不是真正的感動。
敏感年輕的駿說,那是消費弱勢,我覺得尚不至於。可是,紀錄片和座談會有明顯的不足。即使沒有擺拍或重拍,也不能證實真實與否。在鏡頭前,如何改變心理,如何激發表現欲望,難以一言道盡啊!
直想起蕭紅《商市街》,她寫飢餓,寫不安,寫流離失所,馬上讓人起雞皮疙瘩。可以相信,如果蕭紅在媒體上說些什麼,當下,全場肅穆。因為,觸動的靈魂,沉默而充實。
眼下所謂「真心話、大冒險」,何其俗濫!
詩人穆旦一九七九年病逝。生命末年,他的諸多通信,都在談詩。《蛇的誘惑》(珠海出版社,「世紀的回響.作品卷」第一輯)詩文選集中,收有穆旦致郭保衛的二十四通信,從一九七五年八月廿二日到一九七七年一月廿八日。最後這通有這樣的內容:
你的詩我沒有看懂,開頭和結尾似乎有意義,但中間插入小女兒,我就迷糊了。暗喻不要太隨便,應該在詩內有線索,讀者自會解釋出。如果作者不給線索,那就像讀謎語了。
寫詩的人,但願都有這麼幾封真切談詩的信。
是的,把余秀華的好詩寫在信上,和詩友細細咀嚼吧——
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說服自己
就讓一朵花走進燈光,再隱退於黑暗
輪迴到這裏
彼此相望,各生慈悲心腸
(《假如開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