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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與文學改良芻議/顏純鈎

時間:2017-09-22 03:15:54來源:大公網

  圖: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八大原則仍有參考價值 資料圖片

  有一次在一個公開場合,有讀者問我,你做了幾十年編輯,你憑什麼判斷文章好不好呢?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幸好我平時對此有多少思考,所以當即回答他,我自己的標準是:一篇文章如果有理趣,有情趣,有文趣,那差不多就是好文章了。

  理趣是指思想性,情趣是指真情實感,文趣是指文字韻味,深入分析當然還有其他因素,但憑此「三趣」,確實可作基本判斷。

  最近讀過幾篇有關胡適的文章,才驚覺幾十年來胡適大名常在左右,但其實我都沒有真正讀過胡適的文章,只一般記得他說過的一些話,如「少談點主義,多研究點問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之類,那都是很淺白而又有道理的話。

  其實胡適本是反對「五四運動」的,因為「五四」的激進政治主張,恰恰打斷了他改造中國文化的長遠計劃,文化改造不可畢其功於一時,非得有百年不懈努力,方可見效,但可惜胡適等得,中國人等不得了。國勢危殆,要等改造了文化,再來改造政治,只恐遠水救不得近火,反之,往往改造了政治,文化也為之更生。於是「五四」一起,整個民族走上激進改革的道路,而胡適後來,也身不由己被時代潮流裹脅着載浮載沉。民族的政治改革,至今仍在途中,而胡適墓頭青草,已幾十度枯黃矣。

  也因此,偶然碰上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正好讓我有機會拜讀他這篇開山劈石之作,再想一想他這篇文章在今日的現實意義。

  《文學改良芻議》包括八大方面: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胡適對每一「曰」都細加闡述,比如「言之有物」:就細分為情感和思想,「情感者,文學之靈魂」。而思想,則兼指見地、識力、理想三者,「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

  「不摹仿古人」:指的是每一朝代有每一朝代的文學,「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仿唐宋,也不必摹仿周秦也。」要注意,這裏的摹仿,應該不是指學習,是指生搬硬套。

  「講求文法」:只約略帶過,說是「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文法即今日之語法,寫文章當然要以語法為基礎,否則顛三倒四,沒有人明白你說什麼。

  「不作無病之呻吟」:這與「言之有物」為問題之兩面,但更多是指當時文壇的一種流弊,「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

  「務去濫調套語」:這應該也是指當時文章普遍的毛病,一些詞語被人用爛了,寫文章用套語圖個省事,但味同嚼蠟。

  「不用典」:胡適用了最多篇幅分析,將用典分為「廣義」和「狹義」。廣義包括古人所設譬喻、成語、引史事、引古人作比和引古人之語,作用是「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代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意思是,寫文章用典不是不可以,但要重在「喻」,而不可「代」,引用古人的「典」寫文章,要用在比喻、隱喻,不要直接當作自己的文字。這一條比較「虛」,要仔細斟酌領會。

  「不講對仗」:他並不一般地反對文字的對偶,但主張「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而因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先立乎其大者』,不當枉費有用之精力於微細纖巧之末」。

  「不避俗字俗語」:他認為「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語言與文字互相背離,使文章脫離實際,也脫離大眾。他說中國文學以元代最盛,「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所謂「不避俗字俗語」,便是指以白話文來寫作。

  這八大方面的「文學改良芻議」,今日看來,很多都還未過時,仍有參考價值。

  「言之有物」:至今仍是最低要求,思想淺薄情感貧乏,這種文章不寫也罷,而要「言之有物」,總得多讀書、多觀察、多思考、多參照、多練習,要培養豐富感情,則不能不多體驗、多感受、多細察、多抒發、多交流。總之好文章總要有扎實的內容,思想有獨到之見,情感有動人之力。

  「不摹仿古人」:這一點當下最容易,沒有人寫文章至今還刻意摹仿古人,除非他意在「趕客」,但如指學習古人,則永遠不過時。歷代散文精品,很多至今仍令我們拜倒,唐詩宋詞元曲富含思想與美感,《紅樓夢》之高峰,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講求文法」:這仍是基本要求。雖然拜互聯網所賜,文字表達正起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新詞被創,視文法如無物,但這種趨勢會發展到什麼地步,會不會矯枉過正,約略回復傳統,還要觀察。

  「不作無病之呻吟」:這種毛病現在已極罕見,個別人還在玩弄淺薄的思想,虛偽的感情,整天如黛玉捧心,效維特煩惱,呼天搶地,憂鬱傷感不止。這種文章是極度自戀者的表演,對他來說,又似乎志在自我療愈。

  「務去濫調套語」: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濫調套語,這都是懶人的毛病。筆者來港後,用了十年八載時間,才去除「文革」的濫調套語,現在讀他人文章,有時還能見到文革餘韻裊裊。至於下筆必提現代後現代,引文必錄中外聖賢語,這種現象也還是常見。

  「不用典」:現代人能用歷代典故者,已經少之又少,但偶爾記得一兩個典故,妙手得來不費功夫,那也不必反對,雖然太生僻者,要防讀者看不明白。

  「不講對仗」:對仗有對仗之美,問題不是不能講,而是能否對得好。現代白話文也能對仗,而且也能對得精彩。一篇文章中,偶有一兩處對仗,能令整篇文章因而生色,但用得太爛,也令人生厭,並不討好。

  「不避俗字俗語」:這一條現今簡直大行其道,只看網絡上那些俗之又俗的新詞語,便知道這是一個以俗為尚的時代。當然,大量俗字出現,未必大量可以生存,經時間淘汰後還能留下多少,那也只好走着瞧了。

  在機器人已經可以寫文章的時代,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留下的八大原則,仍可以作為一般文章作法,教給機器人,讓它們照辦煮碗,將無量數的中文詞語炒埋一碟,然後重新排列組合,寫出似通未通、無可無不可的「文章」,以博真人類一笑。

  人的天性都是懶惰的,能由機器人代勞,又何必絞盡腦汁,撚斷鬍鬚,寫什麼窮酸文章?日後機器人「天下文章一大抄」,海量蕪文滿坑滿谷,我輩賣文者也好擲筆三嘆,退出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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