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鄉下讀小學,天不亮爬起來,趕往五六里開外的學校上早讀課。少年瞌睡深,總是睡不足,走在白露未晞的田埂,眼睛困得睜不開,恨不得一頭撲進晚稻叢裏接着睡……如今,到了中年,反而睡不着,天不亮即醒,輾轉來去,有什麼法子想呢?每天爬起來,無非做做同一件事情─鍛煉。同樣白露未晞,枯燥來回,一圈又一圈,年深日久地過下來,也算是把一顆焦慮煩躁的心平息下來,學會與寂寞共處,與孤獨作伴。
中年猶如秋至,把日子過到了一泓秋水的地步,沒有了初春的欣紅悅綠,盛夏的蓬勃朝氣也一併消逝─儘管一條生命尚且綠着,也是喑啞的綠,克制的綠了。中年是克制的,苦的,鹹的,冷的,熱的,歷經得多了,一顆心難免荒涼蒼老,面對滿世界的微風振枝熟果墜地,中年的身體裏裝了一卡車的疲憊。
前幾年體檢,在保健中心櫃枱前填一張表格,當在年齡一欄寫下「39」字樣時,不禁索然而驚,這一條小命不知覺間竟也來到中年的門檻,像是被命運的大手狠狠拍一掌,痛至木然,那滋味無以言表,一顆心如貝殼碎了一地,如履碎屑,針針在心。
所謂中年,再也不是望山月而抒懷的年齡了,唯有低頭急急趕路。
中年是什麼呢?中年是一段負重的年紀,上有行動遲緩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黃口小兒。
中年是大清早拉着一板車秋棗出去售賣,把車停在橋洞裏,車頭放個大喇叭,「好甜,好甜!」的叫聲傳出老遠,從早到晚,循環不休……當你路過,看着這個穿哢嘰布中山裝蹲在板車附近抽煙的男人,會不會肅然起敬?
他的氣質裏,早已褪去了昔日雷霆萬鈞的金剛手段,剩下的都是菩薩心腸。菜市場裏,大多中年夫妻檔,他們天不亮起床,開着電動三輪車前往郊區進菜,一捆捆菜蔬拉出來,早被晨露濡濕。攤位前,辣椒、茄子、蓮藕、山藥,一樣一樣碼放得端肅齊整,好不容易收拾停當,才意識到肚子真是餓啊,端起保溫桶,汪洋恣肆地喝粥,頭也不抬。粥罷,男人坐在小馬紮上抽根煙,女人繼續整理枯葉殘梗,也算怡然。
早晨,穿行在菜場,空氣裏有微微的桂花香。
四時節令算好了似的,每每秋桂開花,中秋就快到了。我媽經常落寞地感嘆:年怕中秋月怕半。她這是感念時間的流逝。《詩經》裏也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杜甫也寫: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讀來,竟是沉痛,一律都在慨嘆光陰的流逝,人類憑一雙手談何留得住歲月?
人到中年,與一年過到中秋則同,從此迎來了人生的清幽穩重。穩重過後,便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散淡從容。這個時候,終於曉得了接受和順應,好得很。接受和順應,並非低頭認慫,而是於自省中去求得內心的平衡,比如在保溫杯裏泡點枸杞,有事沒事含幾片石斛;晚餐不再葷腥,一碗粥,抑或一碗白水麵;早晚跑跑步,做做瑜伽。這是尋求身體的平衡。一個人只有身體平衡了,內心才會建立起寧靜的秩序。心靜時,散散步,面對殘陽如血的夕暮,或可背背庾信的《枯樹賦》……這就是平淡枯瘦的中年,很好很好。
魏晉有詩:秋風咧咧,白露朝霜。我喜歡這如露如霜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