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法國電影《羅丹的情人》/資料圖片

　　每次在美術館看到關於羅丹的著作，我都會情不自禁翻到可能提及卡米爾的段落，企圖感受更多，但所有描述終不及馮驥才寥寥數筆的故事給我的震撼。

　　人永遠無法把握，哪些時刻，哪些經歷，決定着一生。也許當卡米爾的父親聽從雕塑家朋友阿爾弗雷德．布歇（Alfred Boucher）的建議舉家前往巴黎、令卡米爾師從羅丹開始，她的遭遇就已經注定。或者更早，當年輕的卡米爾展現出令父親驕傲的雕塑才華時，她的悲劇就已經成型。

　　彼時，當對卡米爾的好奇告一段落，我的生活彷彿也陷入一場虛空：關於巴黎的想像靠近又遠去，渴望和失望互相撕扯，時間也好像只是在虛無中反覆。

　　二○○七年我最後一次去了地壇。書市已經冷落為搬到室外的書店，書目種類有限，且價格最低只有八折，少人問津也實屬正常。過往的熱鬧難以再現，在我周圍也鮮有人情願討論羅丹雕塑的藝術價值，更沒人關心未來想要去向何方。

　　如今，紙質書都在面臨消亡的威脅，書市想必也不復存在了。

　　雖然《巴黎，藝術至上》塵封在北京的書架上很多年，但那些巴黎街頭的精美照片至今是我按圖索驥的來源，馮驥才那張在雕塑前弓腰的合照也一直令我印象深刻。以至於多年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時常在人民大會堂的茫茫人海中，辨認出他高大微駝的身材。他所關注的議題，始終還圍繞着城市文物保護、民俗文化傳承。

　　再後來，對盜版VCD的搜羅上升為對藍光碟的痴迷珍藏，我看到了一九八八年的法國電影《羅丹的情人》（法語原名：Camille Claudel）。卡米爾的扮演者是我眼中最美的法國女演員伊莎貝爾．阿佳妮（Isabelle Yasmine Adjani）。我以為，阿佳妮百分之百地還原了卡米爾的美貌氣質。三個小時的片長，細數了卡米爾和羅丹之間的糾葛，也窮盡了卡米爾一生的痛苦和瘋狂。

　　博物館中那些動人的愛情雕像的澆築，一一被還原在電影畫面中。比如博物館入口處羅丹的《吻》，和卡米爾展廳中的《沙恭達羅》，他們的創作有着近乎一致的造型與線條，彷彿是兩人彼此在對方眼中凝固的姿態。甚至在羅丹的名作《地獄之門》中，卡米爾也貢獻了《思想者》的原型。正如羅丹所說，「你被表現在我的所有雕像中」。

　　很難說清，到底是羅丹成就了自己的學生，還是卡米爾滋養了羅丹的才能。《羅丹的情人》最終獲得了兩項奧斯卡提名和五項法國凱撒電影獎。法國人認為，「拍攝這部電影就是為了說明：卡米爾就是卡米爾，卡米爾是一個毫無疑問的天才」。

　　影片結尾定格在年邁的卡米爾倚靠在一張木櫈上的照片。粗糲的膠片還原的悲劇真實有着無法直視的壓力，我甚至想自此忘掉這個故事。

　　此時於我而言，「為什麼去巴黎」也已經比「如何去巴黎」更加難以說清，並企圖忘記。直到二○一二年，我用積攢的所有工資支付了一次旅行，實現了一個機械的、一點都不浪漫的抵達。當我坐在塞納河邊的時候還是脫口而出，「生活真美好啊！」

　　之後我發現，很多第一次到歐洲的人都擁有一模一樣的感慨，「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樣啊」。

　　幸運地，時間從虛空中又重啟了。學習法語的艱難、準備出國的繁雜充實了我的記憶。直到開始在法國按部就班地上學、租房子、找工作、度假，生活彷彿才終於進入正常的程序。當我在跨年夜的香榭麗舍大街上追隨光怪陸離的人群，感恩過去一年的美好，希冀新一年的快樂時，回身一望，也已過去近三十年的歲月。

　　其實卡米爾在離開羅丹後也曾自立門戶，開設了工作室，並且在音樂家德彪西等朋友的幫助下舉辦過展覽，遊走於巴黎的藝術沙龍。但她重生的努力還是失敗了。卡米爾無法走出羅丹的陰影，才華被忽視，她懷疑是羅丹在竊取她的靈感剝奪她的成果，以至於卡米爾砸碎並埋葬了自己所有的雕塑，並最終徹底瘋掉了。

　　2013年，法國導演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拍攝了《1915年的卡米爾克洛代爾》（Camille Claudel, 1915），影片從卡米爾進入精神病院開始敘述，根據三十年間弟弟保羅的七次探視和書信往來虛構。在極度嚴謹的黃金分割畫面和壓抑克制的長鏡頭中，朱麗葉．比諾什（Juliette Binoche）同真正的精神病人一同生活。當所有愛恨消耗殆盡，精神病院中的卡米爾徹底與藝術隔絕，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卡米爾去世時甚至沒有留下任何遺物，正如保羅在她的墓前所說：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麼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一九一三年後，羅丹的身體亦每況愈下，他決定將比隆公館及他的雕塑捐贈給政府，同時為卡米爾專設一間展室。

　　今年的三月二十七日，一家以卡米爾的雕塑作品為主題的博物館開幕了。博物館坐落在巴黎東南方一小時火車車程的小城諾讓（Nogent-sur-Seine），這是卡米爾全家搬到巴黎前居住過的地方，這裏沒有羅丹的故事，卡米爾的藝術天賦和成就重新被認可，她真正作為一位偉大的雕塑藝術家被紀念。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