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巴黎榮軍院是法國的一座軍事博物館\網絡圖片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麼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裏,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在離開巴黎四十年後,海明威將獵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那一席流動的盛宴,那些追憶往昔的似水年華,被一顆子彈轟成碎片,太陽落下,不再照常升起。
而巴黎從來不曾改變,這個城市時尚又陳舊,高雅又低俗,被人景仰又被人詛咒,給人希望又讓希望幻滅。她像個優雅的婦人,散發着迷人的光輝,既端莊又放蕩,她彷彿從來未曾年輕,也永遠不會死去。
歷史的滾滾車輪無情輾過一切,可它卻迷失於巴黎錯綜複雜的街巷中,停滯不前。天空總是陰晴不定,煙雲凝聚成神殿的形狀,擠滿了從特洛伊古戰場上空趕來的眾神。那邊才剛散場,這邊又在上演命運之神的新作。隨處是巴爾扎克筆下的人間喜劇,也充斥着莎士比亞式的喧嘩與騷動,冷漠又多情。
巴黎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中,擠滿了古老的靈魂:在羅浮宮,漢代仕女與蒙娜麗莎交頭接耳,嘲笑又嫉妒希臘愛神的赤身裸體;吉美博物館被斬首的佛像們永世遠離故土,卻不願卸下人世間最為平和的一抹微笑;楓丹白露宮精美的鍍金餐具和巨大的銀質燭台光亮如新,等待主人下令晚宴開始,而這一等就是幾百年。
埃及法老的黃金面具、日本武士的盔甲、路易十四的長袍、拜占庭琺瑯、約瑟芬王后碩大的珍珠鑽石項鏈,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目眩神迷,彷彿一場從迷霧中走來而永不會有盡頭的時裝秀。
在巴黎,連時光都不再流逝;而像是點燃了香煙,坐進街角的咖啡店。唯有塞納河水奔流不息─是她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
塞納河南岸立着一座恢宏建築,氣勢撼人。這裏埋葬了拿破侖的光榮與夢想,也埋葬了古往今來數不清的欲望和野心。當你步入與世隔絕的榮軍院,彷彿走進一盤巨大的國際象棋,在刀光劍影中徘徊;無數金盔銀甲默然矗立,同那些將軍的肖像一起,守護着早已不在的帝國。曾經響徹戰場的廝殺與哀嚎鑽進磚石的縫隙裏迴盪,浴血疆場的戰士和等待他們回家的戀人早已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在一個不起眼的展櫃裏,躺着一枚小小的軍功章。黃色緞帶上繡着藍色的漢字─北京。銀質勳章就像從巨龍背上搓下的鱗片,是歷史無聲的見證者。一百五十七年前,大沽口的天空陰沉似水,凝視着人間又一場紛爭。大海怒濤翻滾,阿姆斯特朗炮像死神鋒利的鐮刀,把蒙古鐵騎的鮮血灑向漫天黃沙。僧格林沁的黃色軍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圓明園漫天大火、濃煙滾滾、四處散落的瓷器和玉器碎片,彷彿是印象派畫家的塗鴉,揮灑而就愛新覺羅家族最後一抹餘暉。
一八六○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的影像已陳舊破碎。這段中華民族屈辱的歷史,也充滿了曲解與偏見。國家與個人的命運決定於方寸之間,又遠播千里之外。維多利亞女王把毒品遠銷東方牟取暴利,拿破侖三世不甘落後,派出聯軍征服龍的國度。咸豐皇帝帶着懿貴妃(慈禧太后),將祖先的祠堂和尊嚴一併拋在腦後,逃亡承德避暑山莊。
像是一齣未經排練的歷史鬧劇,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有多少英雄末路!又有多少梟雄迷途!東方奇觀的皇家園林成了任憑強盜們刀俎的魚肉。他們用珍貴的緙絲和雲錦當包袱皮兒搶劫珍寶與黃金和一切可以搶劫的財物。無數佛像慘遭切腹,只為盜走其中裝藏的舍利和寶石。
一位法軍將領實錄:他手端蠟燭推開一間昏暗的殿堂,被震撼了!兩側的祭壇上,擺滿了精雕細刻的純金香爐、燭台、大花瓶,鑲嵌着數不清的珍珠寶石。其中一個祭壇中央有一隻金質寶盒,鑲嵌着綠松石。這是一件珍貴的古文物,因年代久遠而泛着綠鏽。盒裏躺着一尊神秘的石頭雕像,頭部被雕成動物─狼或狐狸─的腦袋。盒子上寫有滿、漢、蒙、藏四種文字,它是一位大軍事將領獻給某位死去千年的皇帝之寶物。寶盒左右各有一個聖杯狀人頭骨,熒熒爍爍地閃着寶石光芒……這間皇帝至尊的祭拜堂,被洗劫一空,燒為灰燼。
遭受同樣厄運的珍寶與建築物數不勝數,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到底有多少!清朝兩百多年間積累的無數藝術瑰寶,一個夢幻般的萬園之園,在幾天之內喪失殆盡。
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早已屹立於世界強國之中。圓明園成為一座遺址公園,每天有成千上萬人在重建的景色中流連忘返。
二○○三年,中法兩國歷史上第一次互辦文化年,共同在理性與和平中反思戰爭這一苦難之源。法國學者引用老子的話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當年圓明園中被掠奪的藝術珍寶,如今散落在巴黎這座城市,引起了我無盡的思緒。
濟慈為古希臘陶器的絕世之美寫過一首讚頌詩:
「……
啊,希臘的形狀!
啊,冰冷的牧歌!
等暮年使這一世代都凋落,
只有你如舊;在另外的一些
憂傷中,你會撫慰後人說: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包括
你們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
青年朋友們,當你們有機會走出國門,步入歐洲的博物館,凝視我們的古老文明,可曾知道,這些不滅的靈魂所經歷的苦難與禮讚?可曾想過,它們在那裏等待被你掀開歷史厚重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