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梅斯畫作《削蘋果的年輕女子》 作者供圖
近來很忙,返工放工匆匆,似乎很久沒有餘暇發呆或放空了。看畫,或許能幫助久居繁雜城市的你我,重溫鄉野與林間之美。
列維坦(Isaac Levitan,一八六○─一九○○)是我喜歡的畫家。之前此欄中,我亦曾介紹過這位浪漫主義晚期俄羅斯畫家的作品。他的畫中多見風景,且風景中常常空無一人,只有些靜默的樹叢和山水。顯然的,列維坦不喜歡城市的喧鬧,他畫中的景象多發生在鄉間,水與樹木是慣常見到的意象。這與中國古代文人畫對照來看,固然媒介不同,在意蘊與氛圍上,倒是頗有些相似處。
在列維坦於一八九四年創作的那幅《永恆的靜寂之上》中,有水,有樹,還有岸邊孤零零的一座教堂。畫家視線位於教堂背後的高地,以俯視角度,描摹河海浩漫、水天相接的寧靜景象,讓人不由得想起中國唐代詩人王維的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與王維的自在與逍遙相比,列維坦這畫顯然沉重且悲涼些,且看那教堂背後無人問津的荒冢,寥寥數筆,便為這幅看似寧謐無塵雜的畫作,增添了寥落哀傷的味道。
列維坦作此畫時,正處在人生的低谷。猶太人身份令到他在彼時俄羅斯的藝壇不斷被人排擠,甚至有段時間不得不搬出莫斯科,在幾無人煙的Yuryevets(尤里耶韋茨)鄉間勉強找到一處居所,直到數年後的一八九七年入選皇家藝術學院,景況才稍稍安好。因此,此畫色調偏沉暗,與他早期與成名後的晚期畫作中那些明亮歡愉的色彩迥然不同。在我看來,列維坦描畫春日晴好或豐盈秋景的作品固然出色,但若說到畫中深藏的複雜與微妙,還得從這些描摹靜夜或荒原的作品中找尋。
如果說列維坦畫中的寧謐是帶些苦味的,那麼十七世紀荷蘭風俗畫家梅斯(Nicolaes Maes,一六三四─一六九三)畫中的靜謐景象則是溫和的,甚至有些甜蜜。梅斯是林布蘭的學生,深得老師喜愛,他的畫中以女性形象為多,除去宗教題材的作品之外,還有不少以日常生活為題的畫作,《削蘋果的年輕女子》便是一例。
《削蘋果的年輕女子》創作於一六五五年,那時畫家才不過二十一歲。雖說年輕,梅斯卻已在林布蘭位於阿姆斯特丹的畫室中做了五年學徒,從這位當時荷蘭最有名氣的畫家那裏學到描摹光影的技法。這一手法深刻影響了梅斯此後大半生的創作,以至於他雖然也像其他荷蘭風俗畫家那樣偏愛柴米油鹽的世俗景象,卻在光線的運用上技高一籌。
為了呈現室內安寧的場景,梅斯將這幅畫的構圖設計得十分周正:女子獨自一人,坐在畫幅正中,低首,眼光並未與畫框外觀眾交流,專心為手上以及身旁桌上籃內的蘋果削皮。削蘋果皮這一動作看似無奇,但別忘了,蘋果這一意象出現在西方繪畫中的時候,常常象徵少女的貞潔。這樣一來,畫面呈示的意涵便不再只是我們眼前所見的那樣直白尋常,而是多了一重象徵與隱喻。而且,畫幅用色以紅和橙等暖色調為主,愈發顯得畫中情境愉悅且溫暖。
我很喜歡這畫的用光,因為有光,便有了故事。像林布蘭很多作品一樣,梅斯這畫中,有一扇「看不見的窗」。窗戶並未直白出現在畫作中,觀者只能透過光線和畫中人影的位置,推測窗戶應開在畫幅左側高處。正是這樣一扇在畫中根本見不到的窗戶以及透過窗戶照進屋內的日光,令到這幅《削蘋果的年輕女子》顯得沉靜卻不乏活潑。女子嘴角微微上翹,不知是想起了怎樣甜蜜愉悅的往昔,抑或是期待着即將到來的一場晚餐或聚會。
同樣都是描寫靜,列維坦的畫中無人,而梅斯的畫中有人。不論有人或無人,室內或鄉間,畫家在描摹「靜」這一抽象的、可意會難言傳的概念時,必得仰賴他物,並常常將自己創作時的心境與意緒揉入畫中。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物皆着我之色彩」,便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