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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追逐自由的苦悶靈魂—專訪曹禺研究專家田本相

時間:2017-08-07 03:15:42來源:大公網

  圖:田本相認為,曹禺劇作最大特點為詩化現實主義/大公報記者劉毅攝

  「曹禺寫的就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尤其是他的前期創作,他所演繹的就是一系列的殘酷。」曹禺研究專家、中國話劇歷史與理論研究會名譽會長田本相於曹禺生前興之交往十六年,如今提起曹禺其人其作,唯「人性」二字。他尤為聚焦於這位劇作家的「苦悶」。為何而苦?田本相日前在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時揭開謎底:在一系列苦痛離合的背後,蘊含的是曹禺對自由的渴求,以及對生命的尊重。/大公報記者管 樂、劉 毅

  八十五歲高齡的田本相,研究曹禺已有三十餘年時間。一九七八年,一次偶然的約稿,讓原本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田本相轉軌研究戲劇。當年,出版社重印《曹禺選集》,田本相應同學之邀,寫了一篇名為《論〈雷雨〉和〈日出〉的藝術風格》的評論文章。文章被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戲劇編輯室編輯、曹禺迷楊景輝看到,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於是約請他撰寫《曹禺劇作論》。

  「曹禺是說不完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寫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本研究曹禺的著作《曹禺劇作論》。出版社建議將稿子先請曹禺先生過目,他看後覺得寫得不錯,很快給我寫了信,很肯定這本書,之後我們還約過見面。他覺得由我來寫他的傳記比較合適。這就有了日後三十年如一日對曹禺的研究和積累。」田本相說。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是曹禺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由田本相和他的助手阿鷹編著的《曹禺年譜長編》出版。該書一百四十餘萬字,全面而詳細地記錄了曹禺一生的生活、創作和工作經歷,連他的日常瑣事都被收錄其中。如今身為戲劇評論家的楊景輝認為,《曹禺劇作論》、《曹禺傳》、《苦悶的靈魂—曹禺訪談錄》和《曹禺年譜長編》是田本相曹禺研究的四部里程碑。前前後後幾十年,談及當中體會,田本相還是那一句:「曹禺是說不完的。」

  「一粒苦悶的種子」

  「當年,曹禺先生推薦我為之寫傳,他對我說:『你要寫好我的傳,就應該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在田本相的眼裏,曹禺似乎生來就是「一粒苦悶的種子」。出生三天,曹禺的生母就患產褥熱去世,繼母是母親的姐妹。父親萬德尊是一個不得志的官僚,成天與繼母在家裏抽大煙。儘管他們待曹禺很好,但曹禺並不愛他們,喜歡一個人躲到書房看書,孤獨、苦悶自此伴其左右。在田本相看來,曹禺二十三歲就能寫出《雷雨》這樣深刻的作品不是偶然的。「《雷雨》就是他在發泄被壓抑的憤懣,這種壓抑是沉悶的家庭帶給他的印記。」

  在《苦悶的種子》一文中,田本相與讀者進一步分享了曹禺苦悶的根源,以及對日後作品產生的影響,諸如《原野》中鬼氣森森的意象和《北京人》的戲劇意境,都是他自幼失去母親,孤獨而寂寞的直觀體現。

  「當他年近古稀,對我講起生母早逝,眼裏還含着淚花,是說不出的悲哀和悔恨:『我從小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心靈上是十分孤單而寂寞的。』」田本相回憶說:「那種傷痛欲絕的樣子,老淚縱橫。我很少看到一位作家可以在一個外人面前,展露他的壓抑之情。」

  或許是因為對生母的思念,曹禺筆下湧現了眾多個性鮮明的女性:蘩漪、侍萍、四鳳、陳白露、翠喜、愫方等,這些人或被封建禮教束縛行將瘋癲,或墮落風塵艱難度日,「她們的命運非常殘酷,譬如《日出》中的陳白露,從純潔少女淪落為交際花,就是一個在精神上被侮辱被虐殺的殘酷歷程。」

  「發掘污穢中的閃亮」

  「他最能發掘污穢中的閃亮。」田本相道。諸如亂倫母子戀、交際花、底層妓女,這些為世俗所不容的「污穢」,「在曹禺看來,即使如陳白露一樣的交際花,也有金子般的內心,塑造陳白露這樣的女性,正是由於曹禺擅寫廢墟上的美。他從不把一個好人寫得完美無缺,也不把一個壞人寫得一無是處,他對人性的挖掘是很厲害的。」

  《雷雨》中最成功的角色非蘩漪莫屬。這本是個背叛婚姻、與繼子亂倫、令世人厭惡甚至討伐的女人,卻得到了曹禺深深的同情甚至讚美。「這個女人古怪乖戾兼心靈扭曲,然而卻是曹禺頂喜歡的一個女性人物,面對這個為道德不容的婦人,他懂得她的難,可以原諒她的罪大惡極,因為在她如『雷雨』一般的外表下,是飽受壓抑而渴望自由的靈魂。這點與曹禺本人何其相似,故他以憐憫和尊重審視這個女人,雖未在劇中明說,卻已在內心認定這是一個有美麗靈魂的女性。」

  田本相在《偉大的人文主義戲劇家曹禺》一文中曾指出:「曹禺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在自己的人物的命運中講述着自己的命運,在人物心靈的焦灼、苦悶和搏鬥中,可以聽到曹禺發自靈魂深處的顫音。」

  曹禺一九三三年寫就代表作《雷雨》,那時他還是個二十三歲尚未畢業的清華大學外文系學生。隨後他又創作出《日出》(一九三六年)、《原野》(一九三七年)、《蛻變》(一九三九年)、《北京人》(一九四一年),改編了巴金的小說《家》(一九四二年)。至此,他一生中的經典作品已全部完成。當時的曹禺才三十出頭。

  「想寫而寫不出的痛苦」

  「改編《家》之後的曹禺,用完了庫存,也曾想創作有關李白和杜甫的歷史劇,但沒能成功。後來又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希望完成他於一九四六年寫了一半的作品《橋》。」新中國成立之後,曹禺的作品與早期的創作形成了明顯落差。畫家黃永玉甚至寫信直言:「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於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繹、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

  對於這些,田本相認為,曹禺晚年創作銳減並非「江郎才盡」這樣簡單:「解放後,他當了官,有很多事需要他應對,作家創作環境發生了改變,也令他無法潛心創作。」

  曹禺擔任過一系列的社會職務,從北京市文聯主席到劇協主席、全國文聯主席,從全國人大代表到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從中央戲劇學院名譽院長到北京人藝院長,等等。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各樣的會議、接待、活動,以及看戲、講話、應酬、受訪等等。「當他的女兒萬方對他說:『真夠忙的。』他說:『就是無聊就是了,沒點兒意思。』『一天到晚瞎敷衍,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混蛋唄,沒法子』。」田本相在《曹禺晚年悲劇性的探知》一文中寫道:「顯然,他完全意識到這是一種生命的浪費。那麼,痛苦也是一種意識到的苦痛,意識到的苦痛是更為深刻的痛苦。這是一種想寫而寫不出的痛苦,是一種想擺脫桎梏但卻擺脫不了的痛苦。」

  「以詩化傳統探索靈魂」

  從中國現代話劇開山之作《黑奴籲天錄》至今,中國話劇已歷經一百一十周年,談到曹禺晚年創作環境的改變致使他產量銳減,田本相認為,如今的劇作者更應注重增強自身的文化底蘊,方能擁有創作好作品的根基,「現在的劇作者需自律,與其抱怨創作條件受限,不如審視自我,有沒有一顆追求自由的心靈,以及對於社會、乃至人性的洞察力,這方面,我很喜歡過士行『閒人三部曲』之《鳥人》,編劇以異化人,表現生活中的一系列悖論。然而,現在的內地戲劇界人心浮躁,專業話劇人也熱衷投身影視劇行業,忽略了文學基本功,最是要不得。話劇從來都不是發家致富的捷徑。」

  針對如今內地很多院校紛紛開設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田本相直指:「現在的部分戲劇學院不注重培養學生的文化基礎,學生也不踏實學習古典文學。學校沒有通識教育的概念,只一味重視實踐,加強劇場嘗試,讓學生們寫劇本、演戲,奉行技術主義的教學方式。」他表示,中國一眾出色的劇作家,如曹禺、田漢、夏衍等,都是有極強文學功底的人。中國的文學傳統就是詩化傳統,中國戲曲正是如此。

  中國話劇將走向何方?在業界充斥着「保守」與「創新」,「傳統」和「反傳統」的二元對立呼聲的當下,田本相依然堅稱:「戲劇創作如若輕視傳統文化,就不能將自己的苦悶,甚至是對人生的思考,很好地傳遞給觀眾。正如曹禺寫人,是以中國的詩化傳統探索人的靈魂。他的創作特色是屬於詩的,而詩化現實主義的藝術重心,在於傾力塑造典型形象,特別是把探索人的靈魂、刻畫人的靈魂放在最重要的地位上,寫出人物心靈的詩。」

  曹禺書寫世人,始終懷着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以其飽受壓抑的苦悶,在紛繁人世深度探知人性,勢必引起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人們的共鳴,以及不間斷的討論。正因如此,曹禺的作品能常演常新,時至今日仍是各個劇團舞台的熱門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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