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農先生半土半洋，塞納河油膩的脂粉，比秦淮河更濃稠吧？一九三○年五月，半農先生留法歸來，海歸被重用，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劉公為北京大學女子學院院長，上任伊始，駭人，劉院長頒布了《禁止女生入公共跳舞場布告》，女士廣場舞都跳不得？劉公是明朝留學歸來，還是法國留學歸來啊？還有更猛的：女生間，不能稱「密斯」，只能稱「姑娘」。這是半農先生民國韻事，擱如今怕非韻事，而是棍事─半農先生不被人亂棍打出？不會不會，一個勁揮舞亂棍的，遇民國之半農先生，不會當棍事，而是會將其當民國韻事的。

　　半農先生半土半洋，還可算是半雅半俗。半農先生曾造出史上最佳佳話，中學都沒畢業，卻被北大校長蔡元培，一紙聘書，醜小鴨一舉飛天為白天鵝，成了北大教授（陳獨秀推薦），半農先生沒甚文憑，卻有文化啊。我不太喜歡啥事都誇「史上最某」，半農先生這次文化大敗文憑，我贊成將其評為史上文化最大勝利─這事多風雅啊，又被半農先生弄俗了，他以中學肄業生當北大教授，功底比博士與博士後，堂奧深深深幾許，卻被那些人瞧不起：「那些人批評他的為人，是：淺」（魯迅《憶劉半農》），半農先生一氣：兄弟我當年連考幾次狀元，你們知否？錢穆是知道這事的，「不三月，壽彭連中三元，同學爭以一識劉壽彭為榮。」半農先生本來是雅到頂的，卻也俗到底了：他漂英國，轉法國，弄了一頂博士帽回來，逢人且道：俺是國家博士（出處：留法博士論文答辯後，專家組宣布：劉先生做了一番驚人的科學工作，經過認真的討論以後，我們一致認為，應該授予他國家博士學位）。本來好雅的，這下俗了。

　　半農先生居象牙塔，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與玉帝老兒，去扯套話，才顯身份，幹嘛與卑田院乞扯白話，掉身價？賽金花是清末民國一朵花，你可以說她是一朵溫玉金花，也可以說她是一朵敗柳殘花─你脫掉褲子上青樓，她是一朵溫玉金花（看你那喉急樣，便可知其高貴），你提起褲子回理學堂，她便是一朵敗柳殘花（看你那氣急樣，便可知你把你當高貴了，不會把他人當高貴）。

　　一個是大學教授，一個是殘花敗柳，這兩極人，言笑晏晏，相歡於平康里青樓，不稀奇；你問我答，相談於象牙塔紅樓，卻是見怪。教授與妓女如何相談？不是相談，是訪談，半農先生放低身段，當記者，金花女士坐高台，當主人公。一九三二年，雪花紛飛，半農先生心裏暖起來，他跟學生商鴻逵先生相商：聽說外國人要給賽金花作傳，這可不能讓外人搶先哪，我去採訪她如何？商先生一聽拍腿，大教授，紆尊降貴，去採訪一位妓女，不用炒作，即成暢銷書嘛。商先生聯繫星雲堂，由該書店負責出書，對方先支付五百元，要請賽金花吃飯噠，還要付其採訪費。

　　賽金花半信半疑，還半驚半喜，更還半推半就，答應了這位半農半士，每周抽出兩個半天，在鄭穎孫先生家東城隆福寺西口附近，名妓賽金花接受劉教授採訪。上午是不行的，人家有職業作息時間（晚上工作，上午睡覺），訪談便定在下午，汽車接送，共進晚餐，一去八、九次，採訪才完成。

　　半農先生是何人？算是半個柳七吧。高雅之士與低端之妓，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是蠻多的，不過，只有在脫得褲子（連理學一起脫掉）後，才把她們真當人的，平時道貌岸然，誰跟妓女平起平坐？有之，自北宋柳永始，只有柳永為她們歌，與她們哭，把她們當成姐妹，當成知心。

　　白居易也算一個吧。白公見了商女，不願拿架子，添酒回燈，與她們圓桌而坐，吃一頓琵琶宴，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你也淪落人，我也是落魄人，都是一樣的人，不用抱琵琶半遮面噠。白公是蠻有身份的，卻與妓女相提並論，是果有人人平等之意識？嗯，白公這意思，是有的，卻不是徹底的，他與元稹一起「換妾」玩，不平等意識顯影了嘛。白公與過氣妓女攀近乎，一半源自他此時正是落魄。

　　錢塘蘇小小是鄉親，清朝男女之防最是嚴厲，袁枚不太管，不以與妓女並立為恥，反以與之同鄉為榮，跟蘇小小攀起鄉親來了，也算是一個孟浪男人。劉半農後，有一位大教授，叫陳寅恪，人道是最嚴肅的史學家，卻也不妨其作風流種，史上英雄千千萬，史上雌雄百百千，陳公選取了秦淮名妓當傳主，作《柳如是別傳》。若說袁枚思想開放，若說陳公觀念更新，錢塘蘇小小與秦淮柳如是，到底是史上人物哪。唯有賽金花，旗袍開叉，活色生香，身子斜側側，半櫈子坐着，青髮綠女在，與劉教授一塊，閒坐說德彪西。

　　好一個教授，好一個柳七。社會再進步，教授當了柳七，也是嚇人一跳，胡適是喝過一壺又一壺洋墨水的，聽說這事，也是嘴巴合不攏：「大學教授為妓女寫傳，還史無前例。」大概也是心懸着，不敢下地呢，半農先生採訪所著之《賽金花本事》，活着時候不敢出版，直到他英年早逝，才由其學生整理付梓。

　　負心總是讀書人，仗義每多屠狗輩。教授作了柳七，金花作了義妓。「柳永卒於襄陽，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資葬於南門外。每春日上塚，謂之弔柳七，也叫上風流塚。」半農先生四十餘，殉身教職，賽金花一襲黑袍，來弔教授，來上風流塚。

　　有詩為證：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