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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消褪的上海記憶/傅紅芬

時間:2017-06-26 03:15:56來源:大公網

  圖:作家吳正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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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着兩天讀完了上海籍香港著名詩人、作家吳正的長篇舊作《上海人》(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五;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曾以《逆光中的香港》為名出版),心再次被擊中。

  與大學時代初次披覽《上海人》相比,人到中年這一刻的重新閱讀,猶如刀子劃開舊痕,痛卻快樂着。

  在很多與記憶似曾相識的章節中,我不得不感慨:吳正以非凡的筆力,讓有靈性的讀者在閱讀中一步步直抵書中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書中每一字句如滴水匯聚成溪流,最後呼嘯着奔湧着抵達浩瀚的大海。這才是經典的海派小說,詩意文字與現實主義完美結合、永不褪色的關於上海與香港雙城記憶的劃時代作品。友情,愛情,親情,還有人類獨有的無法做簡單道德倫理判斷的複雜情感,貫穿在歷史動盪、家國沉浮、城市變遷和個體命運的滄桑之中……

  長篇小說《上海人》講述書香門第出身的上海青年李正之由於歷史原因,與一九六○年代赴港發展的父母分隔兩地十六年,終於在一九七七年獲得通行證前往團聚。小說開篇就從這個對個人家國都具歷史轉折意義的一九七七年隆冬講起。伴隨着正之的敘述和回憶,包括其赴港後身在香港回望上海故土的獨特視角,讓讀者與主人公一同穿梭滬港兩地,既呈現出改革開放前上海的生活情景與人文氣息,亦帶出大時代下普通人的情感糾葛及背後的歷史追問。

  作家馮唐曾說,文字打敗時間。言說者有何作品可以傳世?不得而知。吳正這本《上海人》卻無疑是經得起時間淘洗的。至於有的讀者或許尚不知其人其作,在我看來也僅是閱讀的緣分沒到,緣分到了,自是捧得起,放不下。

  《上海人》中主人公李正之身上顯然帶着鮮明的作者烙印。一九七八年作者恰逢而立之年,終於和母親獲批前往香港定居,與在港經商卻已分隔十六年的父親團聚。從此吳正由上海人變身為香港人。在香港打拚的吳正發現自己雖遠離了政治運動頻繁的內地社會,卻又一次被經濟社會重挫,心無所依!雖然子承父業,經商多年,靠自己在上海自學的英文在香港成功立足,終於打造出一個堅實的經濟基礎,但吳正始終放不下自小熱愛的文學創作。有一段時間,他說自己所有口袋裏全是各種隨身小紙片,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詩歌,散文,靈感突襲而來的字句,宛如一枝一葉,是葳蕤詞章的蓄勢與集結。

  天道酬勤,自一九八四年開始步入文壇,作者已在國內外發表和出版大量作品。長篇小說《上海人》、《長夜半生》,中篇小說《後窗》、《敘事曲》,詩集《吳正詩選》、《百衲衣詩選》以及散文隨筆集《黑白滬港》、《回眸香島雲起時》,譯著《獵鹿人》等二十餘種,總計約三百五十餘萬字。《上海人》更曾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月魂》在上海播出,一度深獲好評。

  除了《上海人》,吳正還有一本傳世之作《長夜半生》(浙江文藝出版社,二○一一)(港版又名《立交人生》,香港日月出版公司,二○○四),是不折不扣的文學巨著,全書同樣圍繞滬港雙城四位男女主人公展開故事。卻並不以情節為重,它是以充滿靈動藝術氣質的場景白描、心理刻畫、哲理思索見長,且是站在人類人性之高度的夤緣思索。值此消費時代,或少有作家如此用心打磨小說了。確切地說,吳正不是在用筆書寫,是一個老藝人,晨昏不辨,寵辱不驚、嘔心瀝血地沉潛、打磨與鐫刻掌中的歷史、現實與未來,一切都是那麼恬淡本真,卻又風雲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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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暌違二十餘載,前不久我有幸再次見到作家,並與之暢談。如果說一九九○年代初我在虹口區三門路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的文學寫作課堂,見到的講者吳正,是由我的老師隆重介紹的來自香港、奔波於滾滾紅塵中的那個亦商亦儒的中年詩人、作家,那麼二十多年後在北角丹拿山見到的,卻是一個已經得道、常住仙界、偶爾下凡的大師級作家。此非溢美,實乃我的直感。從面相、身形、氣質乃至於此微妙折射出的內心,我直覺作家似乎經歷了一次不可思議的時光之旅:在他年輕時,他已衰老過,而他即將邁向老年之際,卻又歷久年輕。甚至他的樣貌,都從我以前模糊印象中南人北相的高大漢子,蛻變成了一個清瘦矍鑠的長者,不,他並無老態,只是我一時詞不達意。惟二十多年不變的是那對發亮思索的眼睛,濃縮了人生幾多智慧。奧,他儼然一個修道人了!時間對他失去意義。

  果然,在聊天中,吳正偶然提到大約六年前,他因緣際會讀到《金剛經》,觸電般立刻通順了某些人生困惑,從一個有四十年基督教信仰的教徒轉向佛教。「但宗教其實是相通的。」他說。

  如此高深的宗教哲學話題,不是我這樣粗淺的後輩可以handle的。我更願意在此刻將思緒拉回到《上海人》的閱讀體驗中。書中有些章節,在我年輕時讀,可能是無感甚至忽略的,但今次重讀,時而驚喜頷首,時而拍案叫絕。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小說主人公李正之第一次從羅湖進入香港前後的那一段,正是差不多我於二○○四年、二○○五年兩次來港的路程。不知為何,我當年就是喜歡乘坐火車,滬港直通車滿足了我可以帶多點行李,卻又暗暗企盼火車永遠朝前走不要停的童年時代就生出的痴傻念頭。至今記得二○○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下午,我帶着六歲的兒子從上海新客站出發,二十九日下午抵達九龍,與已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一年的先生團聚。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兒子在卧鋪開心得上跳下竄,而我卻懷着迷茫之心經過了《上海人》中寫到的樟木頭、石龍、深圳、海關邊檢……轉瞬從羅湖抵達了紅磡。人生之旅,豈止在作品中跌宕,更在現實中彷徨。二○○八年十月之後,我在香港的第一份工,又是在《上海人》中反覆提到的李正之抵港後生活的北角一帶。老天,人生場景與閱讀經驗的某種轉換與相契,令我感慨和震動,人的命運,人類的命運在終極意義上是否就是相通的⁈兜着一個個首尾相接之圓圈,從終點到起點,起點又回到終點?這些,絕不是我在大學時代看《上海人》會有的感覺。閱讀體驗只有疊加生活親歷,才更有綿軟而深厚的質地。信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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