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姐來港後,不懂電腦,也不懂英文,找到茶樓賣點心的工作,月薪三千多元。生活逼人,雲姐相機央求同鄉的點心師傅做跟班,薪水有七千多元。師傅一說做什麼,她應聲而到,打雞蛋、和麵粉,迅速完成;說時遲,那時快,一說做啫喱,就拿出餐具,量好粉,兌上水;又把做好的點心一批批拿到放置賣點心的地方。後來,「幫煎炸位」有缺,雲姐既戰戰兢兢,又暗暗躍躍欲試地頂上。頭一個星期,她邊看師傅做,邊記下每個細節,一早切好蘿蔔糕、芋頭糕和馬蹄糕,再接着磨豆漿煮豆漿,弄咖喱魷魚、咖喱牛百葉,炸雞腳和煎釀三寶,用容量三十斤水的大鍋煮芡汁,淋在鮮竹卷等各色食物上,另加每三天一次鏟約莫四十斤叉燒餡。一星期後出師,她真正動手做,每樣食物的甜味、鹹味、辣味都要把握分寸,不能稍有差池。鏟叉燒餡是最大考驗,她穩紮馬步,揮動雙臂在大鐵鍋赤爐火前至少連續鏟二十分鐘,火候要準確,要炒得乾濕剛剛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燒焦煳的話,不但一鍋材料都得報銷,而且也砸爛自己的飯碗。雲姐回想說,自己用心學,仔細記,所以放手做時做得到,讓阿頭滿意。每天在熾烈高溫下工作,一邊是拉腸粉的,另一邊是正煎炸位,她包圍在中間,窗口的風一絲兒吹不到身上。如果前面有火焰山,雲姐也一定能順利跋涉翻越過去。
不到一年,茶樓裝修,雲姐不能手停口停,馬上找到餐廳的洗碗工。老闆和老闆娘看她特別賣力,又搬又抬,使盡每分氣力,另眼相看。餐廳男廚師有缺,老闆娘主動游說雲姐接這個位。燜牛雜、滷雞鴨,那大都是男性的工種,她肯做,薪金又比男工少,老闆自然樂意多教,她也多學多做。有時候,雲姐還不辭辛勞,連傳菜、收拾枱面,也殷勤賣力。為了討生活,養兒子,她咬緊牙關,也彷彿要充分證明四五十歲的年紀,不但氣力一點不輸男工,而且比他們吃得苦,做得好,一人抵得一個半人力。
雲姐有一本黑皮紅邊單行簿,整本巨細靡遺記下做每種食物的材料分量和各種工序,她閒時也偶爾翻閱,回味一番。
十六年的體力活,長期久站,傷了膝蓋,再怎麼做物理治療也根治不了。雲姐邊說邊挽起褲腳,讓我看她套在腿上的護膝,她說,用護膝已有七八年了。
三
五年前,雲姐轉工,在一個工業中心停車場做保安,仍然要站着。什麼都不懂,又沒人教,於是她包了餛飩送給頭頭,請他指教。此例一開,頭頭竟厚顏無恥,開口說除了不喝糖水,愛喝奶茶、菊花茶、杏霜、阿華田、檸茶什麼什麼的。膝蓋不好,加上頭頭惡劣,忍受了兩個月,雲姐斷然辭工。頭頭記錄雲姐的工作表現,諸如不服從,愛吵架,再添加生造說老是被炒魷魚。雲姐忿忿不平地說:「我受過教育,有文化。有文化的人怎麼可能這麼壞?」言罷,意猶未盡,從容笑說:「我十六年做管倉,十六年做飲食,在大家庭裏生活,經歷那麼多,不管有什麼問題,都不會屈服。我曉得跨欄!」
如是轉轉折折,雲姐來到這裏做保安。
和雲姐談了幾回,她終於囁囁嚅嚅吐出心中塊壘。雲姐的丈夫是酒鬼和病鬼,從來沒有體恤愛護她。鄉下的婆婆家更加惡聲惡氣,以為她謀了丈夫的錢,老要她拿回錢來。
精神壓力大,雲姐長期失眠,約莫十年間持續看精神科卻於事無補。後來,鄉下的姐姐建議她回鄉看醫生。那名醫生說雲姐是抑鬱症,開了中藥給她服用,病情漸漸好轉。雲姐說:「鄉下的醫生救了我。」
雲姐的辛苦血汗,積存了一筆錢,五六年前,用三十多萬買下自己居住的公屋單位,得一棲身之所。她的兒子已長大成人,但工作不順利,她沒有想過靠兒子。雲姐身邊也沒有朋友傾訴心事,她最愛看報刊和電視節目上的勵志故事,找到支撐的力量,不讓自己倒下去。
問雲姐,如果不用工作,自由自在,喜歡做什麼事。聽此,雲姐沒有被苦淚淹沒,不禁笑容滿面、油然神往地說:「我愛粵劇和書法。讀書時,鄰桌同學是老師的女兒,成績很好,她激勵我的鬥心,更加認真學習。我寫的書法不錯,老師也常常挑選來貼壁報。我還想有一個小小園地,種滿各種各樣的花。我每天打工,香港好玩的地方,根本沒行過看過,也巴望到處去看看玩玩。」多麼平常多麼微小的願望啊。
雲姐,每回進出大廈門口這張親切的面容背後,包含了真實滄桑的生命,豐富質樸的人生經驗,以及堅韌的生命力,直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