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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狸杖

時間:2017-05-26 20:17:05來源:大公網

  張詩亞 撰

  辛卯仲春余往騰沖,去城北向約一百餘里至猴橋分道,路漸次,盤旋螺還,山愈高愈深愈大,林愈稠愈密愈莽。時見大樹杜鵑或火或潔,或炫秀于崖,或穎脫于林,或綻襯于天。車中諸君輒見多驚呼。此花長于高山大樹,低海拔無緣得見,故以為稀罕。路漸緩,至一壩,且見有田舍村落,是為膽扎傈僳鄉也。

  傈僳人世居深山,旱作農耕,兼採集漁獵。性簡朴豪爽。時弄「新農村」將其遷至此,聚族而居,以創旅遊村落。村支書蔡姓,導余一行入村。村房新建,特色了無,個性盪然。三五婦幼閑散于路口村頭,服飾舉止已難別於漢民。余興味索然,礙于殷殷主人,遂隨之入其姐家。屋前石階四級,堂屋矮小黑暗,已大異於傈僳人堂屋,高大寬敞。初入內,沒物可睹,眼稍閉,方可視物。屋左火塘,旁置長條矮櫈,正中吊罐;屋中置條案,案供香火,旁有數杯,上方紅繩吊一穗栗子,是為傈僳人之谷神;屋右立一木柱,上掛兩獸頭,短角長吻。另掛一弩及弩矢帶,再有一竹杖,杖首類獸頭,亦有兩角。木柱在傈僳人原住房內立於正中,上除獸頭,弩弓外,還綁掛玉米,栗子等糧食,是為圖騰柱也。此新居木柱已不在正中,但所掛之物,除糧食移掛屋中供案上方外,其餘仍掛柱上。 

  乙酉孟夏余曾于貢山丙中洛傈僳人處見過圖騰柱,知其于傈僳人目中之神聖。故見獸首竹杖掛其上,便取下問之。然年輕主人俱曰不知,余復掛杖歸柱。及出屋外,村人已聞訊而來,正圍坐院中石階。余見一老人亦拄一木獸首杖,兩杖如此相似,且質地不同,便知有故。折身進屋,取杖復出,兩杖比較,並為之拍照。

  此狀,拄杖老者均目之,遂朗聲曰:「喜歡此杖,送你!」

  眾大驚喜。余忙稱謝。雙手接過竹獸首杖,細細摩挲,獸首有角有嘴有目有神,雕工難言精緻,不入大堂雅室。然如山野活物走來,生氣溢焉。傈僳人奉為圖騰,儼然一精靈也。問及圖騰柱上所掛獸首,傈僳人稱「山狸」,「狸」「傈」同音,故為傈僳人所崇拜。此獸實為蘇門答臘羚。此杖類之,故謂之「山狸杖」。

山狸杖

  老者號蔡付朝,為村中蔡姓長者,已八六高齡,黝黑,清瘦,矍鑠,健朗。爽笑染人,無疑可逾米壽乃至人瑞。與之談傈僳諸事,俱熟稔,言及此地傈僳人系清初遷來,居大山,近年遷至此,故盡非原貌,此杖便攜,方隨之搬來。言及唏噓不已。周遭其餘傈僳聽者皆咋舌,寡聞未知也。

  一根貌似不起眼的山狸杖,卻是有講究的。

  其一,傈僳人山地民族也。行山路不僅老人,年輕人無論男女皆拄杖。一為助力,二為軀蟲蛇,三掃露水,四打狗防身。此乃必備之什物,實用功能顯然。

  拐杖自古有之,《山海經》中有「誇父」。因追逐太陽而死。其死前,便將手中之杖插入土中。是謂:「誇父棄杖為林」也。此杖,《山海經》雖未提及何木所為,但因此林,為「鄧林」,而「鄧林」之木即為桃木,故為純陽之木,可以驅鬼怪,祛陰毒。後世民間畫桃符即為此俗演變,而再變,至唐末后蜀孟昶又為寫貼春聯。而畫桃符之古俗,中土鮮也。前些年春節前余到越南,還見當地家家戶戶節前買桃花入戶。是為此俗在野仍存之例證。

  拄杖之俗漸次化為敬老之禮俗。如以孝治天下之漢季便行「鳩杖」,又稱「鳩杖首」。《漢書·禮儀志》載,明帝時,曾主祭壽星,大宴天下古稀,無論貴賤,均為明帝邀。宴后,明帝饋禮,除酒肉谷米外,便是「鳩杖」一柄。傳說,鳩為不噎之鳥,刻鳩紋于杖頭,可保老者食時防噎。《后漢書·禮儀志中》:「玉仗,長(九)尺,端以鳩鳥為飾。鳩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不噎。」1958年,漢墓有「鳩杖」出土。越兩千歲仍珵亮如初。除木雕外,還有陶制「鳩杖」出土。

  西漢磨光黑陶鳩杖

  魏晉后,鳩杖換成了桃杖,其變,顯然因《山海經》之重「純陽之木」之故。加之,當時道教風行。此乃山狸杖的講究之一。

  其二,傈僳人自古善射。家家有弩。而弩,雖是從弓箭演變而來,卻又大不同于弓箭。弓箭多為看見獵物,或敵人后,再張弓搭箭,其反應慢得多。故多為開闊的草原遊牧民族使用。而山地叢林,常不容看見獵物或敵人后再做動作,一是山林茂密,山勢複雜,加之雲遮霧繞,發現目標時,要張弓搭箭,往往不及反應。而弩,則是先就拉滿弦,安好矢的,故一發現目標,僅需扣弩機而已,反應快多了。所以,弩,是典型的山地叢林的傈僳人的利器。

  但,弩畢竟是從弓箭脫胎而來的。且又「傈」與「狸」同音。故古代之射禮中諸侯射箭或投壺時要樂工演奏《狸首》。這類禮儀,《禮記》中有載。《狸首》雖已失傳,但《狸首》之事與名則留下來,屢見諸史籍。譬如,以「萇弘之碧血」比喻蒙大誣,而恪守忠貞的典故,便與《狸首》有關。

  此事,《史記·封禪書》中便有記載:「是時萇弘以方事周靈王。諸侯莫朝周,周力少。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狸首。狸首者,諸侯之不來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諸侯不從,而晉人執殺萇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萇弘。」

  雖以善射着稱的傈僳人,是否秉承了「設射狸首」之古禮,尚待有識者進一步稽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騰沖傈僳人山寨,古俗猶存。且能引發史籍所載的遙遠,是否可呈之於眼前習俗之鮮活呢?

  常言,人類學可證史,斯言不謬。

  辭別蔡老出村,眾人皆稱有緣,余雖無語,則思緒翩翩,一族之文脈何承?吾不得解。車行山道,坎坎,坡坡,彎彎,迢迢,大樹杜鵑依然爛漫,拄此山狸杖可行而遠乎?

  辛卯孟夏于無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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