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倫勃朗畫作《猶太新娘》 作者供圖

　　提到畫家筆下的笑容，恐怕再沒有什麼作品比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更為人熟悉了。正在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辦的法國羅浮宮文物特展，雖說只是展出了一幅原作複製品，仍吸引眾多觀眾駐足。

　　達芬奇創作於五百年前的這件作品之所以被人長久談論，許是因為畫中人的微笑神秘。那笑容既不能說甜蜜，也稱不上苦澀，而自有一種溫雅的、欲言又止的觀感。或許正是笑容背後的「欲言又止」引人浮想，也給看畫人不少八卦談資。

　　我在荷蘭畫家倫勃朗（Rembrandt，一六○六─一六六九）的名作《猶太新娘》中，也見到如同畫中蒙娜麗莎一樣克制兼神秘的笑容。《猶太新娘》一望即知是倫勃朗的作品：用光暗對照法突出人物面部線條及表情，以褐色及黃色為主調，整幅畫面內斂克制，不事聲張。《猶太新娘》大約創作於一六六六年，屬倫勃朗晚年作品。畫家年少成名，中年多舛，晚景淒涼，創作此畫時，應正處在親人離散、潦倒落寞的狀態裏。然而，畫作卻藉由一對男女輕擁愛撫的場景，展現出十足溫情且生動的人間情態，無怪倫勃朗傳記作者Christopher White曾稱讚這件畫作是將「靈與肉之愛結合得最完美的畫作之一」。

　　我們並不知道畫中一對男女的身份：有人說是父女，有人說是愛人，不管怎樣都是極其親密的關係。倫勃朗將兩人的親密關係透過人物手部的兩個小動作呈現出來：男子的右手輕輕放在女子胸前，女子的右手輕撫腹部。男子的姿態絲毫不會引起觀者任何不適或不潔的觀感，反而顯得虔誠且專注，女子的姿勢或在暗示自己已經懷有身孕。兩人的身體互相依靠，略低首，目光垂下，避免與觀者目光交流，愈發顯得整幅畫作均衡且克制。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娘的笑容，溫柔的，又像是懷了對婚姻、對家庭的心事，既有忐忑，又有期盼。畫家較少在其晚年作品中描畫笑容，因而他筆下的人物肖像大多是愁苦且鬱悶的樣子。而當倫勃朗描畫這位沉浸在愛情中的少女面龐時，他用了最真純且親近的筆法，以至於畫面中絲毫不見苦澀疏離的意味。晚年落魄的倫勃朗，大量創作聖經題材作品，而這幅《猶太新娘》中女主角含蓄又意味深長的笑容，或許與畫家回望曲折一生時所悟得的「去執」互為應和吧。

　　如果說《猶太新娘》畫中女子的笑沉靜嫻雅，甚至有超脫俗世的神秘意味，那麼荷蘭肖像畫家哈爾斯（Frans Hals，一五八○─一六六六）作品中的人像，則大多擁有奔放熱烈的性情，開心或不開心都寫在臉上，一望即知。

　　活躍在荷蘭美術黃金年代的哈爾斯不單為當時的貴族及新興中產階級創作正襟危坐的肖像，也畫過不少反映尋常生活的作品，筆法更活潑也更貼地。他尤其擅長在流動的、快節奏的場景中捕捉轉瞬即逝的瞬間，比如跳舞的吉卜賽女郎，表情滑稽的魯特琴樂手，等等。他創作於一六二三年的畫作《年輕男女在小酒館》中也是一個例證。畫家像是某次路經酒館，見到一對歡飲大笑的男女就忍不住畫下來。構圖並不見得多麼精妙，現場熱鬧歡愉的氣氛卻宛在目前。

　　當時荷蘭社會經濟向好，不少民眾生活富足，故而有閒錢也有心情玩樂消遣。我們看那個時期荷蘭的風俗畫，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呈現的是酒館裏或市集上的歡愉場景。畫中男女年輕，正是不知愁為何物的年紀，舉止親昵，像是一對戀人。哈爾斯經常創作「雙主角」作品，畫中兩人並不一定是戀人，還有可能是友人或親人。畫家並未用同樣的筆墨描摹兩位主角，而是常常採用一主一輔、一前一後的構圖。這幅畫中的男子右手高舉酒杯，左手牽着小狗，女子伏在男子肩上，正被他的小把戲逗得直笑。兩人的臉孔都泛紅，看樣子像是喝醉了。畫中男女爽快不拘的笑容，表面上看是為了愛情，再想得深一些，難道不也反映出畫家創作此畫時的心情？

　　畫中人的笑，有時克制含蓄，有時奔放不拘，這既與畫中情節與人物個性有關，也提醒我們留意畫家創作時的遭遇與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