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蒂斯作品《鋼琴課》 作者供圖

　　在上月汐留松下中心博物館的《馬蒂斯與喬治．魯奧─五十年的友誼》特展中（特展現已移至大阪阿倍野Harukas美術館），一幅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創作於一九二三年的《室內：兩位音樂家》使我流連忘返。在大紅色帶有拱形門廊裝飾花紋的布景前，兩位優雅的女子端坐着，身着棕黃色長裙的女子懷抱結他，另一位身穿藍綠色花裙的則手捧樂譜。二人時髦的髮型，頭頂的配飾和脖頸的精美項鏈，以及畫中圓桌上考究的桌布，瓶花和茶點顯示出二人精緻的生活品味和社會地位。站在畫前細細品味這幅標誌性的馬蒂斯作品，依稀令我想起不久前在網上看到的另一幅題材相似的畫作。

　　二○一六年二月三日，蘇富比倫敦的「印象派與現代藝術」夜場拍賣上，一幅馬蒂斯於一九二三年繪製的《鋼琴課》重磅現身。畫中鮮艷卻不艷俗的色彩通過傳授鋼琴這個動態紀實向觀者傳遞出一份別樣的靜謐。最終，《鋼琴課》以一千零七十八萬九千英鎊的天價成交。事隔一年，當我被《室內：兩位音樂家》所深深打動的同時，再次翻看之前收藏的《鋼琴課》資料比較，竟意外地發現二者的諸多相似之處。

　　都是音樂題材、繪畫風格相同，甚至連兩幅作品的室內裝潢都完全一致。事實上，當我出於對《室內：兩位音樂家》和《鋼琴課》的興趣在網上順藤摸瓜地研究時，還找到了另外三幅均創作於一九二四年，題材和畫風相同的作品：收藏於美國華盛頓國家藝術館的《鋼琴家和棋手》，德國波恩藝術博物館的《鋼琴家與靜物》以及法國尼斯馬蒂斯故居博物館館藏的《小鋼琴家》。由於這五幅作品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或私人藏家手中，唯有在電腦上能把這五張畫奢侈地一字排開陳列欣賞。仔細端詳，我笑了。這五幅音樂主題作品就是馬蒂斯在同一間房間中完成的。

　　畫中的房間是馬蒂斯位於尼斯城中查爾斯．菲力克斯大街一號三層集公寓和工作室於一身的居所。一九一七年，為了躲避戰亂，馬蒂斯來到法國黃金海岸美麗的尼斯城定居，並於一九二一年搬進了這套修建於十八世紀，能夠縱覽市中心和絕佳海景的住宅。在此居住的約十年光景中，馬蒂斯在尼斯富足的文化薰陶下建立起了自己獨特的繪畫語言，這段時間被稱為馬蒂斯創作的「尼斯時期」（一九一七─一九三○年）。我曾於七年前盛夏遊歷尼斯城，並曾前往馬蒂斯博物館參觀。不得不說，在親身感受尼斯享有盛名的「陽光，沙灘，美女」之後，理解馬蒂斯在那個時期的藝術變得容易了許多。

　　馬蒂斯的恩師莫羅曾預言「他會成為一位將簡約畫法帶入這個世界的藝術家」，並告知他的高徒：「色彩的運用需要結合思考，夢想和想像」。時至今日，我們不得不感慨莫羅的慧眼識珠，也要折服於馬蒂斯絕佳的藝術領悟力。顯然，在離開巴黎來到尼斯之後，居住環境的變更影響了他的心情和創作題材，沐浴在位於蔚藍海岸的陽光下，在尼斯的十餘年間馬蒂斯的畫風變得愜意柔美，逐漸走出了在巴黎和老師古斯塔夫．莫羅求學時濃郁厚重的風格，回歸到了他所擅長的明快色調。相比較他早期相對荒唐的，極富衝擊力的創作，「尼斯時光」的作品總體上看顯得很放鬆，也更受觀者的喜愛。除了在很多作品中描繪窗外的沙灘海景之外，馬蒂斯還對刻畫極富裝飾性的室內空間情有獨鍾。無論是《室內：兩位音樂家》還是《鋼琴課》，都將他所擅長的活力四射的明艷色彩，圖案豐富的裝飾牆面，地毯和服飾面料通過他所居住的具有地中海風情的工作室相結合，堪稱是馬蒂斯在「尼斯時期」的代表作，並毫無疑問成為了他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最具辨識度的繪畫風格。

　　在「尼斯時期」中，馬蒂斯創作了一系列表現其工作室室內場景，並且充斥着音樂元素的作品，甚至用樂器作為畫面的裝飾元素供模特使用。除了《鋼琴課》、《鋼琴家和棋手》、《鋼琴家與靜物》和《小鋼琴家》中共同的彈奏鋼琴主題之外，《室內：兩位音樂家》中手捧結他的女子和她身旁手捧樂譜的友人，以及《鋼琴家和棋手》中在衣櫃上貼着的小提琴海報，都凸顯了馬蒂斯本人對音樂元素的情有獨鍾。或許很多人都不清楚，馬蒂斯本人也會演奏小提琴，他學琴的初衷甚至出於一個旁人想像不到的原因：「在一九一八年的尼斯，我開始很認真地學習小提琴，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我的視力退化然後不能繼續畫畫了。」小提琴的學習使得他能進一步讀懂音樂的內涵，也使他發現了音樂中嚴格的方法與精確的技巧和他的繪畫創作不謀而合。對馬蒂斯來說，音樂家演奏時的動態與雕塑家和繪圖師所從事的具有相似之處。「鑿刻，就像小提琴的運弓，和操作者的敏銳度有着直接的關係」。正所謂「音畫相通」，馬蒂斯這些在「尼斯時期」的音樂主題創作，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掌握了一門樂器，以及通過親自演奏曲目所感受到的對音樂表現的深層次理解。

　　試想，畫家會演奏樂器本就難得，連他畫中的模特也會彈奏樂器，則是低概率事件了。事實上，馬蒂斯於一九二○—一九二七年間最偏愛的模特，同時出現在《鋼琴課》和《鋼琴家和棋手》兩幅作品中的亨麗埃特夫人（Henriette Darricarrère）便能熟練演奏鋼琴和小提琴。建立在畫家和模特都會演奏樂器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馬蒂斯在畫作中對模特的要求並非是單純是傻坐在鋼琴前靜止端坐的「擺設」，而是試圖真實記錄下她在演奏過程中的動態肢體語言，並輔以他喜愛的室內裝飾圖案加以烘托渲染。正如他本人所言：「我的模特以及人體，永遠不會僅是室內畫的附加部分，而是我主題創作的核心。」痴迷於圖案之美的馬蒂斯，將牆紙、掛毯、桌布、絲綢、花飾甚至瓶花等裝飾物都被他用點點斑駁表現在上述五幅室內音樂主題作品中。而出於他本人對音樂那份發自內心的熱愛，模特所演奏的樂器早已不是為了入畫刻意擺放的裝飾品，而是為凸顯畫作主題所無法替代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