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一部難得的好書。梁啟超、羅振宇、陳寅恪、魯迅、胡適、李澤厚等名家,都予以高度評價。朱光潛更是說:「近三十年來,就我個人所讀過的來說,似以王靜安先生的《人間詞話》為最精到。」
「精到」二字用得的確「精到」。我讀《人間詞話》,亦有此感。譬如「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一語點破詩詞之別。又如「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又道出詞內格局,如同解惑的湯藥。至於對歷代名家的點評,無論解釋境界,還是剖句析字,都能命中脈門。王國維認為詞要有境界,故提出了境界說,那麼什麼是境界呢?「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並舉例說──「紅杏枝頭春意鬧」,着一「鬧」字,而境界全出。明白、透徹。
然讀罷全書,發現一個疑問,《人間詞話》竟對李清照隻字未提!我自知讀書少,對詩詞世界也探究不多,但若真要提起宋詞,自然會想到李清照。不光我,即使不讀書之人,不嗜好詩詞之人,天下有誰不知李清照。可就是這樣一部論詞的專著,卻為何漏掉李清照?
我以為這是個驚人的獨見,而一查閱資料,發現這早不是新鮮事了。而且,早有人探究了這個問題。認為王國維這樣做,出於幾種原因,如,王國維講究境界,而通讀李清照,詞中很難摘出精美而有境界的句子;再如,王國維不看重以淺顯直白,甚至俚俗的詞語入詞,而李清照恰恰喜用淺明語言和白描手法。甚而還援引其他論著說明,比如清代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對李清照詞的評價也是寥寥幾則,僅認為「婦人有此,可謂奇矣」而已。
我覺得這樣的解釋還是站不住腳。眾所周知,王國維厚五代、北宋,而薄南宋,認為「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他毫不諱言地說,「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噩夢窗、玉田。」可謂喜惡鮮明。我想僅從此句入手,發現一些破綻。
稼軒者,辛棄疾也。據眾多文史資料記載,辛棄疾作為南宋豪放派宗師,深受李清照的影響。比如,易安詞中表現的故國之思和淪亡之苦,深深打動了辛棄疾的心。辛棄疾甚至有一闋《醜奴兒近》,明言:「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形象地說明辛棄疾受李清照影響。辛棄疾欣賞李清照的詞,並在一定程度上有意模仿。李清照的《行香子》詞(草際鳴蛩),結語是「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清代況周頤的《漱玉詞箋》引《問蘧廬隨筆》雲:「辛稼軒《三山作》:『放霎時陰,霎時雨,霎時晴。』脫胎易安語也。」可見,兩人間存在着深刻的淵源關係。楊敏如的《李清照詞淺論》也說,「辛棄疾吸收了愛國詞人的傳統,應該包括李清照的影響。」那麼,王國維獨愛辛棄疾,卻對李清照視而不見?
再說夢窗、玉田,即吳文英、張炎。王國維鮮明地表達了對此二位的不喜歡。「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余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之後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這樣的貶句在書中反覆出現。樊志厚在《人間詞話甲稿》序中,亦說王國維「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如此不喜歡,卻也數次提及。難道說,李清照比此二位更差嗎?以至於連提都不屑於提起,哪怕是批評幾句呢?
由此看出,李清照不入王國維之眼,不能簡單地用喜歡或厭惡來解釋。
當然,《人間詞話》確有許多爭議,比如對周邦彥人品、詞品的定位,就與事實不符,對周邦彥極為不公。但畢竟還有爭議的由頭,而對李清照,卻連爭議的機會都沒有。王國維三緘其口,如之奈何?我想,這種無視,更冷漠、更殘酷,更對李清照不公。
李清照生前坎坷,本是不幸,卻又被王國維的「人間」不容、不憐。
這種現象,應該是《人間詞話》的不解之謎,猶如王國維本人的「自沉」,一直是人間的謎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