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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不可及\劉荒田

時間:2017-05-08 03:15:49來源:大公網

  炎夏,和友人遊鶴山古勞方圓五百畝的蓮塘,搖櫓的村婦把小船駛進蓮葉圍擁的水面,我一手擋住舷邊的闊大葉子,一邊高吟漢樂府:「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豪興難以言狀。一位同船的「八十後」勇敢地提問:「是不是有點囉嗦?說來說去不過『魚戲蓮葉』。」我解釋說,這是古代的民歌,重複詠嘆自有迂迴之趣。另一位自命詩人的年輕人說,我仿作一首:「早晨齊集合,正步在操場,步伐向東方,步伐向西方,步伐向南方,步伐向北方。」「還不容易,看我的。」接下來,至少三位「初生之犢」即席作出含東南西北的五言詩。我和他們一起大笑一場。遊戲而已,不必當真。

  是晚在家讀清人筆記《秋窗隨筆》,其中一則:「杜詩:『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是古詞《江南可采蓮》調;昌黎《庭楸》詩:『朝日出其東,我常坐溪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東邊。當晝日在上,我在中央焉。』亦類似。古人拙處正自不可及。」馬上記起魯迅名篇《秋夜》的開頭:「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以魯迅的淵博,不可能連不朽的《採蓮歌》也沒讀過,但不能就此認定他這一段脫胎於「魚戲蓮葉」。魯迅違反常規的表述,為的是強調局促斗室,目力及處風景的單調,以之烘托心境的憋悶。這一段並無多少玄妙,「拙」而已。而「拙」的本義,是技術含量有限,中小學生寫得出,怕只怕被老師加上「疊床架屋」的評語,分數不高。

  寫至此,我也想仿效蓮塘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拙」一回看看。比如,從書房的窗外看,就別墅群來一段:「一個屋頂是朱紅色,還有一個屋頂也是朱紅色」;或者寫稀罕的藍天上的雲:「一朵是帶陰影的白色,另外一朵也是帶陰影的白色。」馬上自我打分:不及格。這樣的句子不是「拙」,而是俗濫。

  原來,「拙」不是自出生起維持下來的幼稚,若然,幼稚園就是研究生院;也不是沒有提升過的「低科技」、「零技術」,若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不該被機械化精細化取代。「拙」是從「巧」盡頭的回歸,是浮華之後「反璞」。同理,「趕科場」以後的「歸故里」不可與窩在「故里」,靠着牆頭打盹一輩子的老鄉親混為一談。換個說法,「拙」不能「作」出來,只能自然地流出來,但其間有轉換,蛻變。所謂「智可及也,愚不可及也。」在小聰明無所不在的國度,「拙」更不可及。

  此刻,靈感不至,我「拙」不來,幸虧有現成的三個例子,昨晚讀書得一:蒙古民歌《吐固勒吉山》有一句:「從東邊看過去,雲海茫茫」,往下,還從西邊,南邊和北邊看過去,從四個方向看,就唱四遍。你別笑歌手貪圖省事,雲海從哪個方向看,都是劃一的「茫茫」。(見於鮑爾吉.原野的散文《蔚藍色的雞年》)。

  今天早上所親歷二。一,挎包的拉鏈頭脫了,難以拉動,我為此去修鞋小攤。師傅是祖籍四川的中年人,他先剪開末端,把新拉鏈頭嵌入,再縫合。活計並不簡單,而拉鏈頭也是他提供的。我從頭到尾看他操作,心裏想,沒十塊錢怕不行,後悔沒先問價。修好以後,他說了價錢,我把十三塊遞過去。他說:「就三塊。」把多出來的退給我。原來我聽錯了。其二,我在街旁的玩具攤檔,看中了「釣魚」的遊戲盤。我問價。老闆說三十二塊,我按照「街旁小販必漫天要價」的常例,還價二十五塊。他說二十八塊。我同意了。他給玩具換上新電池,試開。我點頭。他把玩具放進盒子,還說「舊電池也送你,別的玩具用得着。」我謝過付錢,他只收二十五塊,說「夠了」。

  往換了拉鏈頭的挎包放上玩具,回家走。太陽毒辣,笨拙地施以一身淋漓汗,我的快樂不下於坐船遊蓮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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