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夏日一碗銀耳蓮子羹便可清熱消暑\資料圖片
參加喜宴,最喜歡一道冷盤─紅棗蓮子,富士山一樣堆得高高的,蓮子的白襯着冬棗的赭紅,純潔又喜氣,非常悅目,服務員遠遠地端過來,托盤裏猶如放了一幅宋元小品,喜悅地抖動着跳躍着,隔了幾百年的光陰,彷彿都可聞見果物的香氣。我夾一顆紅棗,再夾一粒蓮子,抿在嘴裏,甜潤,甘糯,而後舌上有一絲絲苦意迴盪,是蓮芯留下的餘味。就是這一點苦意,才凸顯了蓮子的高格,而不是一味的傻糯傻甜。講究點的酒店,還要淋上蜂蜜,甜至發齁……孩子們的味蕾一律是嗜甜的,他們雀躍着不斷地要着,一桌人,熱熱鬧鬧的,也符合了婚禮的主題─佳期如夢,花好月圓,每個人臉上漾着喜悅,彷彿結婚的正是自己。
家裏一年四季備有蓮子。喜歡買那種不脫芯子的,肥肥美美品種的大蓮子。大多時候做甜羹用。比如冬天,暖氣足,人無比燥熱。晚餐罷,一人一碗銀耳蓮子羹喝下去,夜裏都睡得平順踏實。小孩咳嗽,估計肺熱,燉百合蓮子給他喝,兩樣都潤肺,加點黃冰糖,喝下去,火氣消了大半。
最好還是煮粥。要粳米,加一把糯米,跟蓮子同下,或者放點赤小豆,大火滾開,慢慢燉,至水乳交融,既不稠也不稀,盛起,涼一會,再喝,滋味無限,毋須佐菜,可以喝上兩碗。喝粥,易飽,更易消化,養胃。
有時,適逢心血來潮,恰好也有充裕時間,就做八寶粥,黑米、小米、粳米、糯米,再放蓮子、紅豆、芸豆、蜜棗。先泡上半小時,一齊倒入高壓鍋燜煮,不出半小時,便香氣四溢了。年歲見長,胃口有了變化,吃來吃去,還是粥最親,最可依靠。很少出去赴宴了,對於海味山珍提不起一絲貪戀之情,偏愛喝粥,喝一身細汗。這就是日子吧,平凡,簡素,心安……尤其寒夜,一餐粥吃下來,手足溫熱,捧一本書半倚於沙發間,神仙莫過如此。這是茹素的節奏了。人至中年,連身體都在刪繁就簡,晚餐油葷果腹,夜裏必定睡不踏實,翻來覆去的。全仰仗這一碗粥了。
孩子吃蓮子總是把苦芯挑出來,說是,好苦,媽媽。他的人生剛剛抽芽冒葉,一切都是平坦的,甜的,所以小孩子都不愛食苦物。總是勸,良藥苦口,越是苦的東西越對身體有益。他不依,便算了。挑出來,我吃。
每每盛夏,菜市裏會有售賣蓮蓬的,拉一輪車來,十元三隻。我們這些主婦停在攤前,認真細緻地挑來挑去,無非,既不能太嫩,又不可太老,要那種不老也不嫩的,吃起來脆生生地甜。要挑半天呢,沉甸甸地拎回家。坐在風扇邊,慢慢剝了吃,孩子還是孜孜不倦地把芯子挑出來。捨不得扔,攢在一起,晾乾,泡茶喝。蓮子芯的口感無比奇妙,泡在滾開的水裏,瞬間活過來,綠得朗潤,明前茶那麼好聞,喝一口,味苦,而後,於舌上一點點地釋放微甜─苦盡甘來這個成語,想必是古人在喝蓮子芯時發明的吧,沒有哪一種植物擁有這麼悠長的回甘。哪一天,或許忍不住饞,貪吃了一頓巨辣火鍋,飯後,泡一杯蓮子芯的茶,就把火氣壓下去了。
蓮子芯真是一種神物。觀音永遠坐在蓮花上,這種植物遍身清潔無塵,注定要被佛教選為聖物存在的。
有一年夏天,家屬下班回來,從兩個大口袋裏神秘地掏出許多青蓮子。他同事出差武漢,沒顧上漢正街著名的鴨脖子,卻獨愛這一粒粒飽滿肥碩的青蓮子,拿到辦公室,大家分食之。鄂地湖泊縱橫,蓮藕品種好。我能想像得到,每當入夏,武漢遍街蓮蓬的盛景。家屬知道我愛食此物,自己不捨得吃,偷偷放在口袋裏帶回來。張九齡有詩: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翻成白話無非如此:不能捧着滿手的月光送給你,只有夢裏相見了。家屬帶回的那兩口袋青蓮子,可不就是滿手的月光嗎?一直留在記憶裏。
去年冬天,去超市乾貨區買蓮子,裝了半袋,拿到秤上約重,一遞一接中,售貨員碰着了我的手,他立馬說:你的手這麼涼,少吃這個東西……那一刻,好感動,忽有暖意,這個人世依然美好溫善─竟然有賣東西的人規勸買東西的人,不要買他家的東西。
或許,內濕重的人才手足冰涼吧。但我的肝火一貫重得很,中醫建議多吃蓮子,想是沒錯的。再說,我實在喜愛這一款果物,身體經年依賴它,不吃,又怎麼得了啊。
漢樂府裏有:「蓮子房房嫩,菖蒲葉葉齊。」每讀到這樣的詩句,自會想起童年,說的是端午了。菖蒲只有長到端午,才會迎來一生中最繁盛的年華,人們把它從水裏割回插在門楣,與艾蒿一起充作辟邪之物。這個時節,蓮子已然成熟,可以下河了,大風滔滔,小孩子偷偷鑽入荷葉深處,小心臟跳得砰砰響,摘一枝蓮蓬,摘一枝荷花,再摘一朵荷葉頂在頭上避日,蓮蓬、蓮花被緊緊護在胸前,忐忑地涉水岸邊,方知兩條小腿被荷葉梗上的芒刺戳得滲了血……坐在高高的圩埂上,吹着大風,頂着荷葉,低首剝蓮……這樣的童年即景,放着寶光,永世活在光陰的琥珀裏,不褪色,不被蟲蛀,更不被傷害,得自在,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