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讀書，發現三個小故事，覺得頗有意思，很想議一議。

　　丁文江自英國留學回國工作後，主動承擔幾個弟弟的學費，那時他的職位不高，所得有限，弟弟的學費超過其總收入的一半。四弟丁文淵留學歐洲費用浩繁，好心人勸他向教育部或江蘇省申請官費。丁文淵有點動心，寫信問哥哥的主意。丁文江立即回覆了四弟，大意是：照你的學歷以及我們家中的經濟情況，你當然有資格去申請。不過，你應當曉得，國中比你貧寒的子弟實在不少。他們沒有這樣一個哥哥能替他們負擔學費。他們想到外國留學深造，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爭取官費。多一個官費空額，就可以多造就一個有為的青年。

　　丁文江這段話是寫在私密性極強的家書裏的，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被胡適得知，並寫進丁文江的傳記，世人不太可能知道這件事。

　　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一日，陳獨秀因在北京街頭散發《北京市民宣言》被捕入獄，全國有六十九位著名學人署名保釋陳獨秀。馬通伯、姚叔節等人對陳獨秀提倡的白話文恨之入骨，曾經多次與之論戰，這次也站出來替他說話。他們認為陳獨秀「所著言論或不無迂直之處，然其學問人品亦尚為士林所推許」。

　　六年半後，北京發生「群眾燒毀晨報館事件」，胡適在給陳獨秀的一封信中專門提到此事：「在那反對白話文學最激烈的空氣裏，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來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胡適是從社會環境這個角度立論的，假若單論個體，我們不能不說馬通伯、姚叔節在此事中表現出了非常開闊的胸襟。

　　民國外交家葉公超則有難得的求真精神。魯迅逝世後，與其政見不同的葉公超將手邊能找到的魯迅作品通讀了一遍，並分別在《益世報》《北平晨報》上發表了兩篇長文讚美魯迅的作品。他在文章中說：「我有時讀他的雜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時又感到他所『瞄準』（魯迅最愛用各種軍事名詞的）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粒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是與他同等的。」還直言他的朋友胡適、徐志摩的散文比不上魯迅。胡適看了很不高興，說：「魯迅生前吐痰都不會吐到你頭上，你為什麼寫那麼長的文章捧他？」葉公超回答：「人歸人，文章歸文章，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學的成就。」

　　有句話叫「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意思是說，人的品質往往是在非常關鍵、重大的場合體現出來的。不能說這句話完全沒有道理。「滄海橫流」的時刻，往往關係到個人的巨大利益甚至是生命存亡，操守好不好，自然容易突顯。

　　不過，世間事最忌絕對化，在上述幾則故事裏，丁文江、馬通伯、姚叔節、葉公超等人的優秀品質都是在平常的、容易被人忽視的環境裏表現出來的，與刀山、火海、洪災、車禍、地震等等吸引眼球的情境毫無關聯。這其實也不奇怪：人絕大多數時候處在平平庸庸的生活中，而操守卻像走路時的聲音一樣始終相隨，不可能專等「滄海橫流」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場。

　　君子永遠在紅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