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也有意思,西晉時候有一位名叫張翰的在洛陽為官,秋風起時令他想起了家鄉的鱸魚和蓴菜,竟辭官歸故里,為一飽口福,也着實難得。以味美令人拚死的是河豚,令人辭官的是鱸魚。張翰不辭官回家鄉吃鱸魚,後人可能沒人會知道此公,而他重口鮮輕做官,留下了「蓴鱸之思」,連辛棄疾也在登建康賞心亭時留下了:「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季鷹就是張翰,蘇州人氏,也正是產河豚的地方,不知道張季鷹吃過河豚沒有?他為吃家鄉的鱸魚和蓴菜捨得官印換,棄官為民做個逍遙公、美食家,不知他敢不敢為美食拚死嘗鮮?而蘇軾蘇東坡敢。
宋代吳曾《能改齋慢錄》記載:東坡在資善堂中盛讚河豚之美。李原明問其味道如何?蘇東坡答曰:值得一死!蘇東坡是美食家,他的「東坡肘子」傳千年而不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可能是最早的荔枝廣告。蘇東坡願為之一死的事恐怕不多,一生顛沛流離,幾經坎坷,幾經迫害,都活得有滋有味,從不言死,而品味河豚卻甘願冒死,可見河豚之精之美。他寫過一首《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後人都紛紛讚揚說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寫得如何真,如何妙,如何貼切!其實,老先生是望春至而等河豚!肥時好下箸。
正是在「蔞蒿滿地蘆芽短」時,我也充當了一回神仙,我的朋友是江蘇如皋市人,他告訴我離他家不甚遠在長江邊上有一名店,做魚宴甚有名,其中最「亮」的就是清燉河豚。清燉河豚講究的是在清明前十天後十天,過此佳期,雖仍為江中河豚,但味道差之遠矣。因為清明前後河豚最毒,因此味道也最鮮最美。
江南的清明,春寒剛褪,暑熱未至,金燦燦的油菜花鋪天蓋地,一條粼粼發光的翡翠玉帶鑲嵌其中,那就是遠望中的長江。那老店依江而建,隔窗望江,江流滔滔,人在其中,如坐舟中。觀江南之春、長江之景,對我這個長期生活在北方的人來說無疑也是道開胃菜。
河豚終於端上來。打開青花瓷的湯缽蓋,一股鮮香氣沖缽而出。湯是奶白色的,似淡似濃,似白似清,河豚在中,藏頭落尾。大廚向我們拱手示禮,先自盛一匙魚湯並不謙讓,徐徐飲下,又從中切割一塊魚肉放在托盤中,眾目睽睽之下,細嚼慢嚥,然後才一一介紹這桌上的每一道菜,用的是長江中的哪一種魚,做這道菜都有什麼規矩,吃這道菜有什麼講究。最後大廚看看掛在餐廳的表說,時間已到,證明我們做的河豚不會毒人,請諸位放心慢食。我才知道,庖人用心良苦,拚死是人家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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