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克.吐溫故居 作者供圖
仲春美東的一場暴雪前夕,我趕到了馬克.吐溫的故居。這是我久已嚮往的一個地方,這埋藏的淵源差不多有四十年了。
那是一九七七年早春,在蘇北銅山縣石橋村白馬泉山澗的一個石屋。幹完一天的農活兒後,我把做飯用的柴油爐只留下一個撚子權做煤油燈使,開始偷偷地預習考大學。考大學為什麼要「偷偷」呢?蓋因為大隊書記放過狠話:哪個知青要是不老實、不扎根農村卻想着回城或考大學,那村裏以後若是招工或者參軍,這不老實的知青休想!
我知道,其實,即使我「老實」,這類美事兒我也休想。小小的一個山村,有二百四十多個知青,招工參軍名額每次只有兩三個,萬難輪到我。但我還是不敢泄露我膽敢準備考大學。因為「文革」開始十一年了,大學一直沒正式招生。這次閘門一開,萬頭攢動,全民考大學。而考大學是個什麼章程,沒人知道。其錄取率必然低,能否考上只有天知道。我一怕書記報復,二怕丟不起考不上的臉。
那時,在鄉下日子苦極了。吃不飽,我得了嚴重的胃病;痛得要弓着腰走路。我夢裏都掙扎着想離開這裏。於是我只好夜半三更偷着預習。好在我自己住在山裏,周遭無人煙─但那時最匱乏的是沒有教材。我「文革」時沒上完高中就被迫上山下鄉插隊了,手頭連高中教材都沒有。於是我回城找出媽媽當年在華東軍區空軍速成中學的課本當教材。
這教材是一九五○年代為培養軍官編寫的,但編者是老一代讀書人,內容很扎實;它卻遠比後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政治掛帥教材寫得可讀且耐讀……
我就是在這裏遇到了馬克.吐溫。
這本教材裏選了《競選州長》,卻沒有任何解釋和分析。但選了它,就夠了。好的作品會自己說話。隨後,我循跡又找到了《金喇叭和銀喇叭》、《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里芬歷險記》等。那個冬天,馬克.吐溫點亮了我那晦暗的石屋,也點亮了我的心田。屋外奇寒,凍得樹枝哢叭哢叭斷裂;屋內我點燃稻草用煙驅寒。潮稻草不易燃,熏得我滿面煙塵滿眼淚。我流着淚讀馬克.吐溫,老馬就這樣鐫入了我的心裏。
沒想到,過了四年以後,我就在大學校園裏教授起了歐美文學,也講馬克.吐溫;可這一段心上的刻痕我鮮少提起。更沒想到,近四十年後,今天,我能來到康涅狄格特西海文馬克.吐溫的家,走到他寫這些作品的書桌前。
我的心有些觳觫,油然產生一種震撼、一種神聖之感。我知道,我在一生最困苦最難熬日子裏讀到的那些文字,是馬克.吐溫在眼前閣樓的這張桌子上一字一句寫出來的。它們越過了千山萬水,到那個山村去撫慰我,溫暖我,點亮我。
依我的年齡和閱歷,一般用不着激動和矯情;按說,一個遙遠的外國作家,對我們的生命和生活較難用得上「神聖」這類字眼。但到了此地陡然讓我想起了白馬泉歲月,我的眼眶濕潤了。
領我們參觀的解說員看到了我潤濕的眼睛。他體貼地告訴我,他是個簡.奧斯汀迷。當年他去參觀奧斯汀故居,心情是一樣的,他理解我。──其實,他不理解我。他不知道遙遠的山村、白馬泉山澗那個石屋裏馬克.吐溫怎樣溫暖過我,但那個故事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懂。我難能跟外國人共用。
馬克.吐溫故居很溫馨很感人。讓我感動的是這裏的工作方式。故居是個博物館,呈現着作家生前的一切,規模很大。但這裏解說員都是義工。他們鍾愛這位大作家,親自帶着每一位參觀者對馬克.吐溫的生平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進入故居,這裏不准拍照,不能私自走動。解說員們有的是當地的律師、教師、歷史學家和文學發燒友,他們完全利用自己的時間不取報酬為博物館服務。他們待來訪者親切、禮貌,有問必答。做到這一點,他們除了鍾愛自己鎮上的文豪外,要花上不少的功夫和精力;沒有真愛是很難堅持做到的。
巧合的是,馬克.吐溫同院住着美國另一位著名作家、寫《湯姆叔叔的小屋》的斯托夫人。中間只幾十步的距離,馬克.吐溫和她有過交集,而且是好友。這真是一舉兩得。您如果訪問馬克.吐溫故居,別忘了也來看看這位被林肯總統稱為「用一本書結束了奴隸制的小婦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