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以仁幼兒園中趙以仁與就讀孩子的雕塑/作者供圖
六十多年前,我六虛歲、四足歲半,就進入「馬陸鄉西封小學」讀書。
這麼早入學,是因為我父親參加了抗美援朝,「西封小學」的老校長親自到家裏來動員我這個軍屬子女去讀書。祖母以年齡太小為由拒絕,但老校長的盛情難卻,學校離家又近,就在村南五百米吧,故我比同齡人早兩年進小學接受啟蒙教育,直到六年級畢業。
老校長何許人也?他叫趙以仁,是美國福茂集團董事長趙錫成的父親,是前美國勞工部長、現任美國特朗普政府交通部長趙小蘭的爺爺。
老校長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花白頭髮,背一隻軍黃的書包,背脊稍彎,走路風風火火的。每次去嘉定開會,來回步行,經過我村時,村民們總是尊敬地和他打招呼。聽人說,校長有個兒子在台灣。
這裏的人都叫他「長不同」,那時我只以為是他長得高,後來才明白這是一種尊稱。當然是因他高,周邊村裏沒一個男人能超過他;更是因他的與眾「不同」。他有文化知識,完全可以出去賺大錢,但他卻在當時十分落後的鄉村擔任校長,讓鄉民的孩子接受教育。方圓十幾里內二十幾個村的孩子都到這裏讀書,多年中,受他恩澤的孩子不計其數,我就是其中一個。我們因之改變了命運,走出農村,甚或走向世界。
那時國家百廢待興,越來越多的鄉村孩子要入學,學校急需擴大。在老校長主持下,又建了幾間教室(原來是複式班)。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將一間坐西朝東的房子整體搬移,接在原有的教室上使之坐北朝南,教室有高有低,但終於有了六間,每年級一間。各村的壯勞力都來幫忙,場面很是熱鬧。
還記得一件事,上世紀五十年代,全國推廣普通話,老校長其實也是第一次學着說,舌頭轉不過彎來,但他還是回應號召並勉力踐行。
大約讀四年級的時候,從一個孩子的眼光裏,我覺得老校長變了,雖還背着黃書包路過我村,但他越來越瘦,背越來越彎,頭髮全白了,低着頭,走路的步子有些遲滯。這時,聽大人悄悄講,老校長被「批」了!後來才知道,這是「反右派」,老校長受到了衝擊。
後來,老校長病倒了。我們還小,不懂什麼政治,紛紛去看他。他的家是一間四角的草棚,不大但較高。老校長躺在門板上,蓋一條藍印花的粗布被單,被單下,高大的身軀已瘦得皮包骨,臉色蠟黃,只轉動一下眼珠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夫人姓許,是個溫良謙恭的婦人,走路、說話聲音輕細,默默地陪着,看不出她臉上有多悲傷淒涼,現在想來那是一種隱忍。不久,老校長就告去世,是胃癌。
一九七○年代中期,傾注了老校長一生心血的「西封小學」遷往他家所在的村莊中杏村,成了「戴帽子」中學,這是對一生致力於教育的老校長一種安慰。
一九八二年,我大學畢業從事教育工作。一九八四年,老校長的兒子媳婦回國,在上海以夫人朱木蘭的名義成立「木蘭教育基金會」,激勵航行方面的學子。作為故里,我縣嘉定一中被指定為「木蘭獎學金」的接受單位,獎勵那些精進的高中生和優秀教師。
一九九○年我離開馬陸。一九九五年,聽說馬陸建了個「以仁」幼稚園,我想肯定是老校長後人所為,以紀念他們的先輩。我特地去幼稚園參觀,果然是校長兒子趙錫成、孫女趙小蘭捐建的,設施相當先進。我想,看到農村的孩子能在這樣的幼稚園裏度過幸福的童年,「畢生從事農村教育」(趙錫成語)的老校長可以瞑目了!
六十多年後,作為他的學生,寫此文以紀念我的老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