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轉換,日月更迭,時間像流水。中年的記憶磨損得厲害,見過的人、經歷的事、說過的話,除非刻骨銘心的,大多忘記了,但又會被某種物象、聲音、氣溫喚醒。譬如一到四月,我腦子裏就開滿了記憶之花。
十六歲那年的四月,村裏多戶人家翻蓋新房,因此很缺勞力,我也就加入了幫工的行列,十幾歲的少年能做什麼呢,無非是體力活。我們坐在牛車上,去田野挖沙取土,一趟又一趟,枯燥又困乏,好像勞累永無止境。此時出現了讓我眼前一亮的景色─我看見河邊的柳樹泛起了鵝黃。那天是四月二日,還沒到清明,我即興吟出兩句詩:「清明未到先綠柳,仲春時節去人憂。」從此我固執地認為,北方的柳樹在這個日子裏吐綠,春天開始萌芽了。
但是從哪一年起呢,季節彷彿亂了套,有時三月中旬,甚至上旬,柳樹也會泛黃吐綠,而最遲的一年,快到「五一」了,那纖弱的枝條還在瑟瑟發抖、按兵不動。來早來晚,我都不認可,春天的到來,在我心裏有着一個固定的日子。
也是一年的四月,我放學回家,進了院子,猛一抬頭,看見房後的杏樹開花了。黑黝黝的枝杈上,滿是花朵,一樹的淺白、淡粉。我也心花怒放,吟出兩句詩:「文冬正午回家來,忽見杏花滿樹開。」我得意地把這首詩給一個同學看,他批評說,這哪是詩?就是順口溜。我爭辯道,怎麼不是詩?你看,李白寫過「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不也是這樣嗎?他說,你真是固執。
到現在我也搞不明白,為什麼李白的是詩,我的就是順口溜。但我忘不了那天是四月八日。此後,一到四月八日,我就知道,杏花要開了。這是我精神的時令,是我心靈裏的杏花節。
十九歲的四月,和愛人初相識。那天,我們在街上轉啊轉,總也捨不得分開。那天我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襯衣,那可是當年時髦的衣衫,我把袖子挽起來,雙手插進褲兜,自覺很瀟灑。那天是四月十日,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但是後來,回憶初相識,愛人總說是在夏天,我糾正是春天。她質疑說,我分明記得你只穿了一件襯衣,四月能穿那麼少嗎?
也難怪她不信服,以後許多年,再沒有過那樣的天氣,年年此日,還有人穿着毛衣毛褲,甚至還有人穿了薄薄的羽絨服。我覺得天氣真是變幻莫測。但是前幾天,我在街上又看到年輕的男孩,居然穿着短袖的T恤衫。我心裏一驚,恐怕不是天氣無常,是我的人老了吧?
最難以忘懷的是那年的四月,趁着課間操,我溜出校園,去郵局買最新一期的《遼寧青年》,那時這本雜誌很暢銷,去晚了就買不到了。買了雜誌,就如飢似渴地跑到校園外,爬上一棵柳樹,在枝杈上仰靠着,貪婪地閱讀。樹下,農人在勞作,天上有白雲,耳邊有鳥鳴,渠水清清,流進稻田。
那天是四月二十八日。沒想到,成了我學生生涯的終結日。晚上,一個同學把我的書本拿回家,告訴我,兩科以上不及格的學生,學校要求在家復習兩個星期,然後補考,補考不過關,不許畢業。我只好應從。只是,在學校裏都不專心,在家裏又能如何?不過兩天,我就做出了退學的決定。
假如時光能倒流,我不會蹺課,一定會端坐在教室裏,享受那再也回不來的課堂生活。
歲歲年年,每年都有一個四月,但我的記憶,怎麼都凝固在了青春年代?讓我多少年不能忘懷。如果把這些個四月串聯起來,我發現,它們是青春、愛情、詩,它們就是我記憶裏的人間四月天,具有了林徽因的詩歌《你是人間四月天》裏的所有意象─有一樹一樹的花開,有雪化後的鵝黃、新鮮初放芽的綠,有愛,有暖,有希望。無論氣候怎樣變化無常,我的初心,總在四月巍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