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校友紀念畢業多少周年的聚會,一起拂去封面的灰塵,打開厚厚的相片簿;還是老夫妻牽手重遊定情之地,戰友或同事一起涉足登臨過的山川,如果有人不識時務地起個頭:「過去如何如何」,便觸動共同的痛處:回不去了!煙雲縹緲的「那一邊」,有「秋千架上春衫薄」,有「婷婷嫋嫋十三餘」,有「為賦新詩強說愁」,有「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有一張圍着柔軟細鬍茬的笨拙的嘴,試圖貼近一張水嫩的臉;連剛在離婚書上簽名的一對,想起山盟海誓,如膠似漆,也暗中哀嘆:「回不去了。」是啊,枴杖對着扁擔鐮刀,輪椅對着釘鞋沙池,病床對着書桌,藥瓶對着馬拉松長跑者的水壺,一似鮮花對着胚胎,落葉對着嫩綠,稻茬對着秧苗。傷逝,是「回不去」的主旋律。
可是,我從台灣已故老詩人周夢蝶的《堅持之必要》讀到另一種「回不去了」,詩是為名詩人余光中的七十壽慶而寫的。大意是:三十年前,余光中先生大約三十八、九頂多四十一、二,在川端橋下划船時宣告:「我要堅持到六十才走」。如今早已走過來,「此一剎那之我已不同於彼一剎那/一字吟成/九迴腸斷/更無論/美之後有大/大之後有聖/聖之後有神/神之後 神之後呢/要回去是不可能了/你已走的太遠了」。這難道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慨,「好光景全在背後」的無奈?不!它是別樣的宣告:統統回不去了!「那一邊」的膚淺和愚昧;「那一邊」的仇恨和宿怨;「那一邊」「一條黑巷走到底」的偏執,「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式的狂妄,「前無退路後有追兵」的惶恐,即使你工於戀舊,不怎麼厭惡不堪的往昔,視從前的失誤為「交學費」,給從前見不得人的種種貼上「成長的代價」這劃一的標籤,但也不願意再把歧路再走一遭,把傷害過的人再折磨一次。往傷口撒鹽,和賴在「往昔」不走一樣,都違反意願。畢竟我們已成熟,反思生澀年華,文革毆打老師,當知青時偷禾堂上的雞鴨,如今羞愧難當,聚焦於如何贖罪。
替「拒絕回去」設置前提,不是懾於光陰龐大無比的威力,也不是臣服於命運凌駕一切的神通,而是基於這樣的總趨勢:人是能夠長大的。就生命的總體品質、整體趨勢而言,進入晚年衰退期之前,該是:一步勝於一步,今年比去年好,明年又勝於今年。即使遇到挫折,有所倒退,但「逐漸完善」的方向不會改變。
綜上所述,有兩種「回不去」,兩害相權取其輕,後一種較為合乎生命的邏輯。具體到寫詩超過一個甲子的余光中教授,川端橋下揮槳的年華,充其量只完成了初向古典靠近的《蓮的聯想》,雖留下淒美的詠嘆:「記得/你踩過的地方/綻幾朵紅蓮/你立的地方 噴一株水仙/你立在風中,裙也翩翩,髮也翩翩」。然而,他如果「回復昔年之身」,那是太繁複的工程─須卸去後半生所寫的以百本計的著作,以千篇計的詩、散文、評論,還有履下的千山萬水,講台下的莘莘學子,他的太太,四個因均含「珊」字而戲稱「珊瑚礁」的女兒,孫兒女─,你說他願意嗎?
是啊!回不去了!殘缺的輪胎這樣說,在「吃掉」多少距離之後;遍野果實這麼說,在充滿驕傲的收穫季;參天巨木這麼說,當它俯視苗圃;春筍這麼說,當它對着荒原。「回不去」,原來是豐盛生命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