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哥哥」張國榮是幾代人心中不滅的港產巨星\資料圖片
我們這一代幾乎是倒過來經歷張國榮的。
和一些上了年紀的資深哥迷聊天,隱隱會感嘆我們這一代追他真是落後了時勢好幾步。他去世的時候我們大概還沒開始談第一場戀愛,他舉辦「熱.情」演唱會惹得滿城風雨時我們尚在讀小學,他大紅大紫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在低畫質的電視機上懵懂相遇或擦肩而過,而他出道那時我們甚至都未來到這個世界上。
也正因為滯後,沒有了對新電影、新專輯的期盼,沒有了圍追堵截的機會,也沒有了等待新消息的焦慮,但與此同時,他長年以來留在聲色光影裏的各種側面,性感的、魅惑的、深情的、剛烈的、英俊的、幼稚的、瀟灑的、慘情的、猶疑的,輕鬆的、決絕的……我們都能輕而易舉地在網絡上一網打盡了。追星在現下是如此簡單,如此高效,尋常如過眼雲煙。
張國榮剛去世那幾年,社會上對他的看法還是非常消極的,他是個「自殺的同性戀者」,喜歡這樣一個背負着雙重污名的偶像,是一件很累的事。追隨者們都忙着為他「正名」,香港人會大張旗鼓地開研討會正經八百地做學術討論,而大陸的粉絲則立於網絡的平原,左手百合右手槍,急切地為偶像打筆戰的同時,也是在急切地尋求可以理解自己的人,證明他的前衛顛覆也證明自己的價值觀。這或許是一種特殊的「孤勇」,少年意氣裏還裹挾着「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那種執拗。
常聽一些音樂評論人說,我們所喜歡的歌,是會在我們身上打下印記的。彷彿時間這個概念,從來都不是線性前行的。它更像一塊千層蛋糕,而我在這塊蛋糕的斷層肌理中,剝離出一闋闋張國榮的歌曲來─戀愛時「無法找到一個永生的國度,不如擁抱」,失戀時「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得意時「單槍匹馬,勝過滿天煙花」,失意時「帶笑逆風去飛一趟」……正應了那句歌詞─「人世間多少愁,都成昨日雲煙;前程往事入夢,都譜成最美的歌。」
我上中學的時候,和我同齡的朋友們大多都追着周傑倫和五月天,可偏偏很巧的是,我們宿舍四個人,我喜歡張國榮,另有一個喜歡張學友,一個喜歡王菲,還有一個會陪我在長途巴士上一路單曲循環《當愛已成往事》。四個喜歡「老藝術家」的人就這麼神奇地湊了一窩,可能不過是未入世事而「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但如今想來竟也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況味。
我的第一盤張國榮的DVD,是喜歡張學友的那位室友送的─《張國榮跨越97演唱會》。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演唱會,雖然面對的只是電腦熒幕,而不是真實的紅館。他摘下威尼斯狂歡節的面具回到《風再起時》,踩上《紅》色高跟鞋跳起纏綿悱惻的探戈,獻上《月亮代表我的心》給深愛的人,最後換回西裝官仔骨骨地唱《追》。完場後,小心翼翼地將碟片收好放回書架,夾在成堆的習題本還有厚重的《史記》、《紅樓夢》之間,好像很格格不入,卻潛移默化地成為了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以至後來,每篇作文都或多或少引用過他的歌詞或台詞,「淡寫輕描,忘不掉,留下的好感,不算多,不算少」,然後單調的中學時代就這麼單純地結束了。
我們這一代迷上張國榮的人,也會對香港這彈丸之地種下特殊的情結。
每年他的生日與忌日,總有很多人從世界各地聚集到此。回想二○一三年的四月,張國榮逝世十周年,紅館連續兩夜座無虛席,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第一次,主角不在場的情況下依然有此盛景。
演唱會隔天,我去香港中央圖書館的張國榮紀念展,門前長長高高的台階上,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孤坐在那裏,哼唱着一首比他年長上許多歲的歌─「人間路,快樂少年郎」─老舊的歌詞卻是極致的青春的味道。
大概我們都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即便年輕的我們並沒有經歷他在世的盛況。他的美感、他的遺憾、他的千種姿態,都是他親手營造的萬花筒,卻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像午後喝下的「半杯西冷茶」和那熱過的「半天煙花」。
在香港這座怪誕的城市,人們可以一邊看莎士比亞,一邊聽流行曲,沒有絲毫違和感,半文半白,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活方式。也正因為這樣,於是張國榮他不必像達明一派那樣大唱大鬧大開《達明一派對》,不必像梅艷芳那樣正聲高歌《血染的風采》,也不像王菲那樣事不關己地唱「一切很好,不缺煩惱」。他的方式更像是水和陽光的顏色,用流行的方式做理想的藝術,用偶像的身份做着超越偶像範疇的事,用他的理念改變他喜歡的城市和喜歡他的人。他早就知道,太迎合時代也是不行的,因為「流行」始終在變。所以他一九九○年選擇了退出歌壇,一九九五年後再回來,換上了《紅》色高跟鞋,穿上了Jean Paul Gautier的衣飾,從天使轉身為魔鬼。
魔魅中隱藏劍氣,迷醉中遺世獨立。
難怪林夕會說:張國榮是寂寞的高手,一個人在山上舞劍,也沒什麼人跟他對劍。
自從張國榮和梅艷芳等明星去世,彷彿香港電影和流行樂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很多人叫囂着「The city is dying」甚至「Hong Kong is dead」。但真是如此嗎?「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早在三十年前達明一派就這麼唱了,可是,直到現在,這座浮城仍似雜草般頑強着,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座城市的生命力,就如同張國榮的聲色光影一般,會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從前種下的「糊塗情趣」並沒有因他的離世而粉碎,每個迷戀他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張國榮」。今時今日,即使年輕如九十後,仍然傳唱着他的歌,不論是街頭還是劇場,仍有人播映着他的戲。
情懷仍未見盡頭,心寫滿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