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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之間/劉荒田

時間:2017-04-06 03:15:59來源:大公網

  在牙醫診所補牙,大夫先往牙齦部位打麻醉針,一隻殘牙一針,不算劇痛,但不好受。針頭刺進的剎那,腦海裏冒出一句:「人生天地之間」,沒有下文。不必下文,一如廣東鄉下的中老年女子,遇到不幸之事時的感嘆:「前世咯——」。「前世」是「前世不修德,報應在眼前」的縮略語,為何以兩字代全體?未必是圖省事,也許因為全說出來殺傷力太大。我的感嘆的下半句,該是:受苦是必須的。

  探究「人生天地之間」一語的來處,如充博雅,最好是背《古詩十九首》中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或者《莊子.知北遊》中的「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但二者都指向時間,並不切題。

  我在牙醫診所的搖椅上想到的「人生天地之間」,來自魯迅的《阿Q正傳》,阿Q糊裏糊塗地當上「劫匪」之後,此語出現三次。被抓時:「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被判死刑時:「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行刑前遊街時: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眾罷了。都以宿命為旨歸,只陳述一個事實,從而被動地接受天地之間人之為人的「命」。

  籠統言之,人遇到的麻煩,只要是難以改變,抗爭的,都需要這樣的心理支撐。在這方面,我們在乖乖地接受之外,無所動作。反而是被我們看不起的阿Q相當脫略,他在供狀上畫圈,開頭很為畫得不圓而生氣,「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於是他睡着了。」

  捱三次不得不打的麻醉針之後,是人生天地之間不能不補的牙,費時四十多分鐘。心裏十分平靜。

  回家去。進診所前,天地之間是越來越大的雨。離家時天陰,但似無雨意,雨具沒帶,濕了大半身。走出診所時雨小些,但頭頂上烏雲覆蓋,沒有放停的意思。步行回家肯定成為落湯雞,只好往巴士站走去。沿途,是天地之間司空見慣的樹木,野花,店舖,車輛,自有秩序,互不干擾。路過一家新開張的瓷器店,進去略加瀏覽。一顧客問年輕的老闆:「開始營業了嗎?」老闆回答:「明天才正式開張,但無所謂了,歡迎您選購,租金這麼貴,趁早做生意,有優惠呢!」這店過去也是賣特價瓷器的且都標明來自景德鎮,因生意不好關張了。這一家進的似乎是新貨。總之,天地之間有這樣的輪迴。我想,連我自己在內,周遭的中國人都是移民,如果早年不來這裏定居,這個社會可會有所不同?換個問題:我們可能對這個異國社會產生影響?我的回答是沒有。三藩市這天地之間的秩序,我們無從干預。

  帶雨篷的候車站裏,有好幾位老年同胞,其中一位蜷曲着腰,呼哧着,可能患了哮喘。都默然。天地之間跋扈的只有雨。巴士開來,排隊上車。一女士從後面楔入,看我一眼,悟及失態,縮回去了。沒有喧嘩。我坐在最後一排。旁邊坐着一位拉丁裔男子,露在衣服外的四肢盡是刺青,我落座的理由就是研究刺青。可是他醉了,身體不停地東倒西歪,我難以看清楚,恨不得把他固定。候車時呼哧粗氣的老先生在遠處,一學生把座位讓給他。車裏車外嘀嗒着雨水。

  人生天地之間,就這樣了。一整天,我給所見所思冠上這麼一句以後,萬物和諧。大海捲舒,灌木叢葉子低垂,花旗松懨懨。裝修車庫的屋子,戴工具帶的俄國小伙子把煙頭甩進雨網。送快遞的貨車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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