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波提切利畫作《維納斯的誕生》/作者供圖
復活節就快到了,這幾天每每想到生命榮枯與潮汐漲落之類的事情。畫家通常如何描摹「新生命的誕生」呢?歐洲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的宗教畫家,每每將「耶穌誕生」作為其相當重要的創作母題。同一題材在不同畫家筆下,借助構圖和設色,往往能達至迥異的樣貌:有些溫情脈脈,有些則顯出迷惑又羞怯的神情,還有些則是徹底的激動與喜悅。
描摹耶穌誕生的作品雖然多,我卻想講講維納斯的誕生。四月春來時,羅馬人迎來他們的維納斯紀念日,可見這一形象在地中海文明中,每每與愛與希望相關。幾乎所有畫家在呈現耶穌誕生的景象時,都將他畫成馬廄裏襁褓中的嬰兒,可是在維納斯誕生的畫作中,沒有鋪墊,也沒有預示,一個豐滿美麗的女子就倏忽出現在海浪中了。神和人的待遇真真相去甚遠。
關於《維納斯的誕生》,我們總不會忘記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一四四五─一五一○)那幅名作。在過去數百年間,有不少畫家曾以同樣題材創作,卻再也無法複製這幅作品的名氣與魅力。在我看來,這並不出奇,因為這位活躍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畫家,用他極其出色的構圖技巧和描摹人體的方法,為這樣聖潔且充滿美的題目,定下一個注定難以超越的標準。
如果我們熟悉波提切利的風格,便會發覺他在創作人物群像的時候,頗樂意採用三段式構圖法:主角及重要人物居於中間,配角分散在畫幅左右兩側。不論《三博士來朝》抑或《維納斯的誕生》,都是如此。依照希臘及羅馬神話,維納斯誕生在海上泡沫中,西風吹過,將她吹到塞浦路斯島上,並由花神為她裝扮梳妝。波提切利此畫中,風神和花神均有露面:風神在半空中,將眾多鮮花吹到維納斯身邊;花神則在維納斯即將登岸的塞浦路斯島上等待,為她披上飾有花紋的衣衫。
畫中人身形相若,且都位於畫幅前景處,整個畫面看上去卻不至於顯得擁擠,因為畫家巧妙地將三組人物的重心,集中在從左上角到右下角的那一條對角線上。與此對照,我們看十九世紀瑞士畫家Fritz Zuber-Buhler或法國畫家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的同題材畫作,雖說也大致採用三段式構圖,卻因畫中角色的樣態、位置及相互關係有失鋪排考量,而顯得凌亂甚至喧鬧,少了些安寧和諧的美感。
比波提切利晚一百年出生的法國人普桑(Nicolas Poussin,一五九四─一六六五)亦擅長繪製人物群像。普桑活躍的年代正逢巴洛克流派在歐洲盛行,熱烈、誇張及煽情的創作理念風靡一時。可普桑卻偏愛古典主義的規整及秩序,他的《阿卡迪亞牧人》正正在趣致活潑與規整嚴肅之間,找到了一處平衡。普桑亦創作過一幅《維納斯的誕生》,可這件糅合古典主義與巴洛克味道的畫作,不論在構圖抑或情緒的傳遞鋪排上,都遠遜於前輩波提切利的同名作品。
普桑的畫中除去維納斯之外,還有很多角色。他雖說將維納斯放在三角形構圖的頂點,卻沒有處理好周圍眾多男女、小天使以及馬匹的位置,以至於愛神的形象在這幅作品中並不十分突出,她的表情與身姿也難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環繞在維納斯身邊的配角,雖說神情與姿態各異,極富個性也極傳神,卻不免給人喧賓奪主之感。而且,畫中的維納斯左臂高舉,右臂牽引馬車,加之身旁追隨者眾,看上去更像是英勇無懼的戰神而非典雅溫柔的美神與愛神了。
雖說波提切利畫中人物的姿態略顯僵硬,畫中風景的處理(特別是對於海浪的描摹)亦顯得不夠生動,但這幅作品恰到好處地觸及了畫中人的性情及命運。維納斯降生在這世上,其實並非如普桑畫中所呈示的那樣,伴隨着熱烈甚至狂歡般的景狀,而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迷茫無助,帶着些初生時的羞怯。畫中女神微微頷首,雙手護住私處,看上去溫雅又有些膽怯。維納斯被命運捉弄,一生無法得到真愛,故而她眼神中的羞怯與不安,正也預示了她本人乃至她所司掌的人類愛情的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