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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街書會:一塊充滿活力的藝術化石/尼 三

時間:2017-03-28 03:16:02來源:大公網

  圖:馬街書會已傳承七百年之久,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資料圖片

  清代《柳南文鈔》中有一則《戲場記》,描寫了鄉間戲曲演出的生動場景:「觀者方數十里,男女雜遝而至……有黎而老者,童而孺者,有扶杖者,有牽衣裾者,有衣冠甚偉者,有豎褐不完者,有躇步者,有躞足者,……約而計之,殆不下數千人焉。」女子「有時世裝者,有小兒呱呱在抱者,有老而面皺如雞皮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小商販們借人氣做生意,售賣「曲將軍炙」、「宋五嫂羹」這樣今已不傳的各色小吃。當年讀書至此,印象極為深刻,對那活潑喧鬧的民間藝術場心嚮往之,但自度既非茅山道士,也非多啦A夢,沒有時空穿越之術,此生無緣目睹了。

  不料,世間事多轉折。日前,我有機會來到河南寶豐,親身感受了延續七百餘年的民間藝術盛會─馬街書會的魅力。書會在一片空曠的麥地裏舉辦,按慣例,正月十三是「正日子」,雖然正月十二那天下了場不小的雪,雪水和着黑泥,地裏泥濘不堪,颳了兩天還沒停的風把雪的冷氣捲起來,吹得人想縮脖子,十里八鄉的人們趕會熱情卻絲毫不減,早早就有說書人像幾百年來他們的前輩們一直做的那樣,負鼓攜琴,三三兩兩,在麥地裏圈了一片地,擺下了攤;麥地四周搭滿了售賣小東西的棚子,最多的是當地特產「羊肉沖湯」……恍惚間,我彷彿鑽進了《柳南文鈔》裏。

  據說,馬街書會始於元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說書人在這一天自發地聚集,向來有多種說法,比較被認可的是「師恩說」。大意是有一位老說書藝人在正月十三這天去世,各路藝人相約在這一天相聚馬街,以曲會友,以寄哀思。全盛時,趕會的藝人多達二千七百多人。當然,就像大多數民間的人與事都是歷史的沉默者一樣,關於馬街書會的一切,載於正史者少,口口相傳者多。不過,寶豐昔日的繁華,為馬街書會的興起與發展提供了條件,倒是容易想見的。顧頡剛先生說,古史是層累造成的。其實,一座城市何嘗不是如此,一段文化又何嘗不是如此。寶豐在秦漢時為「父城」,宋徽宗時,因境內有白酒釀造、汝官瓷燒製,冶鐵工場等,物寶源豐,寶貨興發,奉敕賜名「寶豐縣」。這裏曾誕生了東漢居功不傲的「大樹將軍」馮異等一眾名人。

  如果我是考古學者,或許可以從寶豐的地表一層層地揭出它的城市史來,指出哪裏是秦代的牆基,何處是宋人的縣界;如果我是民俗學者,或許又能從鄉音的細微差別或一朵窗花枝的曲折,辨識出文化流變與互滲的蛛絲馬跡。不過,不同時代人們的日常生活,特別是曾在這裏耕作的平頭百姓的精神世界,恐怕注定無法再現了。所幸的是,文化的精神遠比木石更頑強,它穿透了時間和地層的積壓,以某種形式堅韌地延續下來,馬街書會就是其中之一吧。坐在麥地邊,喝着暖暖的羊肉沖湯,聽着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唱腔,我分明感受到了這種精神的撞擊啊,它像冬小麥,倔強地在地裏仰起頭來,風雪不怕,踩也不怕。

  在寶豐,我聽一位長期研究馬街書會的老人充滿憂慮地說,這幾年,馬街書會得到各方面扶持,發展得越來越紅火,但能「寫出去」的藝人似乎是越來越少了。所謂「寫出去」,我不曾考證,似乎是專為馬街書會而生的一個詞。早年間,說書人在書會展示自己的藝術,說得好的,就會被當地或鄰近鄉村的老鄉請去說上十天半個月,這就算被「寫出去」了。老人還說,要是馬街書會越來越像「節」,就不是「會」了,說書人「寫不出去」,書會的生命力可能就喪失了,至少不再是原先那個馬街書會了。我驚嘆於老人富有洞察力的觀察,比那些聱牙詰屈、一詠三嘆的所謂「理論」更加深刻。誠然,「會」是藝術創作者、表演者和欣賞者、消費者的自發集聚,它內生於民間精神世界,又接受民間的供養,而「節」多半是外爍的,多少帶有點兒刻意為之的氣味。

  這又讓我想起,臨出發前,一位前幾年去過馬街書會的朋友嘆息道,現在啊,攝影的比說書的還多。到了一看,這話雖有些誇張,也道出了幾分實情,扛着長槍短炮的攝影愛好者果真不少,有當天開車來的,也有提前幾天就在縣城安營紮寨的。不過,我倒覺得,這是比馬街書會本身更有意思的一個現象。

  在「馬街書會」的經典含義中,顯然沒有攝影人多少位子,他們至多不過是作為書會的圖像記錄者存在罷了。事實上呢?並不為回應什麼號召,幾百年傳承的說唱藝術所維繫的傳統空間,與近代以來方才興起的攝影藝術開闢的新空間,在這片古老而現代的麥地裏,如膠似漆、毫無違和地交織在了一起。當攝影人的鏡頭齊齊轉向某個說書人,他就說得更加賣力,表情更加豐富,唱腔也更加高亢;而說書人表演精彩程度的提高,又吸引了更多鏡頭向他奔去。這難道不是一種新式的「寫出去」嗎?一個藝術空間的自我衍生,開闢出了一個新的空間,尤其這個新的空間又是和攝影這一當代中國方興未艾的中產階級美學新寵聯繫在一起,難道不正反襯了馬街書會充沛的生命力嗎?

  其實,藝術史總在向我們講述一個道理,藝術的發展包括其生產創作與欣賞消費,無法描述為一個線性進化的過程。我們無法斬釘截鐵地判定,坐在電影院裏欣賞一部大片,與站在田間地頭聽一段評書,哪個更有「藝術味兒」;我們也無從對風靡全國的各式音樂節、戲劇節與獨一份兒的馬街書會下一句孰高孰低的斷語。一張好的藝術版圖,永遠應該像那夜空裏的點點繁星,有的亮些,有的暗些,但並不妨礙人們以自己的喜好,發現屬於自己的那一顆。或許,馬街書會的真正生命力也不在於回到某個歷史場景,而在於它「化石」外表下埋藏的鮮活基因,能夠滋生出的許多充滿活力的新玩法。沒準兒,下次我再有機會去趕會,會發現它和方興未艾的網絡文藝打得火熱呢,其實,我正是這樣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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