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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學認真 語帶笑容—憶吾師全漢昇

時間:2017-03-19 03:15:28來源:大公網

  圖:全漢昇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新亞研究所是著名學者薈萃之地,當時雖然唐君毅已經離世,但所內大師多不勝數。單以歷史學者而言,就有多位,包括錢穆佳婿而時任所長的孫國棟、主治制度史而時任教務長的嚴耕望、專研社會史的羅夢冊,經史兼擅的牟潤孫,以及專治經濟史的全漢昇。此外,國學大師錢穆不時從台北來港,向一眾學子講學。這個強大的史學陣容,敢稱睥睨學林,而筆者廁身其中,實感受惠匪淺。/塵 紓 文、圖

  這裏所說的受惠,可以分為直接和間接兩種。所謂直接,是指在所期間修讀某課程而在課堂上親聆教益;所謂間接,是指雖然沒執弟子之禮,但當時學風所及,諸位老師的著作,定必抽空翻閱,從中拜領。

  新亞文史哲不分家

  筆者進所之時,主修文學。不過,「新亞」所揭櫫的辦學宗旨,是文史哲不分家。換言之,即便你主修文學,但進所之後起碼頭兩年,除文學科目,總得選修歷史和哲學科目。根據當年的學制,研究生在所頭兩年,必須修讀文史哲裏的若干科目。如果兩年之內修不完,就要在第三年以至第四年修畢。由此可見,當年研究所的學制,與今天的很不一樣。目下,念一個碩士學位,莫說是兩年,即使是一年半,學生也嫌長,最好是一年;如果十個月修畢,則屬最佳。以當年的學風而言,進所時,我們從來不問,「多久可畢業?」反之,我們例必提問,「我可以在所裏待多少年?」只因為,好不容易才考進來,當然希望在這個學風頗盛的研究所,多待幾年。

  當年的「新亞」,固然需要考入學試,而且由於學額有限,收生很緊,考關很不易過。誠如前述,「新亞」文史哲不分家,三者並重,而這個原則,早於考入學試時已予體現。入學試考五科:中英文外,文史哲各一。某一科可以不及格,但平均分必須及格,否則無緣面試。筆試後,所方按考分排名次,而所考名次,會在面試告知。面試時是兩師會審,輪流詰問。考生也要提述研究計劃及論文綱要。

  基礎牢固 一專多能

  不過,一如前述,不管你選修什麼,文史哲科目,必須修讀。在這種學制下,筆者除修讀文學科目,還修了不少史學和哲學科目。這種文史哲兼重的做法,其他大學裏的研究所根本欠奉。國學範疇宏大,始終要分工分門,所謂業有專工嘛。不過,如果在文史哲這三大範疇打下牢固基礎,當必明顯有利於個人日後的學術發展。哪管你今後在學術上走哪一條路,你寬闊廣博的知識基礎,永遠是一種其他人盼羨不已的優勢,也給予你暢通無阻的方便,也為你鋪上一專多能的道路。「新亞」育人的苦心,絕對值得崇敬;我們深受福澤,當然感激萬分。

  以筆者過去二三十年的藝術工作而論,每當在公開場合演講完畢,總有人趨前求問:「我對某個劇種(例如京劇崑曲)有點興趣,請您介紹一本入門書給我,可以嗎?」碰到這個表面看來合理自然的問題,筆者總是帶着笑容跟對方說:「問題不是這樣問。你要是對京劇產生興趣,就應該先了解京劇的整體發展;你想了解京劇的整體發展,就應該先了解戲曲的整體發展;你要了解戲曲的整體發展,就應該先了解文學的整體發展;你想了解文學的整體發展,就應該先了解歷史的整體發展。如果你對歷代的治亂興衰、典章制度、文學藝術,以至我國核心價值,包括儒釋道三家思想,沒有通盤認識,任憑你花盡畢生精力,鑽研京劇,也只落得膚淺短視,永遠達不到上乘。」聽到這一大番話,對方大都面露難色,頹然而去。

  再舉一個例子,某年有一位後進拿着她一篇比較皮日休與陸龜蒙的碩士論文前來,請求斧正潤飾。筆者問她,大學本部或研究所期間有沒有修過歷史,特別是唐朝以至其前其後的歷史。她只是搖着頭說沒有。筆者於是喟然嘆曰:你對皮、陸二人的時代背景也摸不透,怎去研究他們呢?你寫的論據,夠踏實嗎?

  卓然有成 飲譽學林

  舉以上兩個例子,無非是要說明,修讀歷史的益處。筆者在所期間,有幸修讀歷史,更蒙經濟史名家全漢昇教授在其「中國經濟史」一科裏,講授經濟史上的諸般課題。全老師在經濟史的領域裏卓然有成,飲譽學林。在敘述全老師之前,必須首先指出,由於內地採用簡體字,學界把他寫成全漢升。其實他的正確姓名是全漢昇。

  記憶中,全老師個子不高,衣着整齊。穿西裝時總是繫着領帶。他講學認真,但不偏於嚴肅,反而常帶幾分笑容。說話時,總是從容不迫,不像某些老師,課堂上恍如黃河決堤,浩瀚奔放。由於他是廣東人,堂上自然是以粵語授課。我們這班「香港仔」,當然倍感親切,蓋因其他老師講話時,總帶着程度不一的鄉音。他在課堂上愛與學生分享他的研究心得。我們坐着細聽老師一點一點地縷述,既覺受益殊深,更感榮幸萬分,畢竟當年在黌舍教授經濟史,確以他為尊。

  可惜,課程初段,筆者沒有敬誠其事。記得老師交付我們第一份正式的功課時,准許我們自由選題,寫一篇幾千字的論文。筆者為圖方便,故意選先秦經濟為題,因為寫先秦經濟,只消從《史記》、《左傳》、《戰國策》等古籍左搬右抄,就可成文。反觀,如果選唐宋或明清經濟,需要翻閱的史料較多,有點划不來。論文未幾順利寫就,交功課時,心裏居然還有幾分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挺聰明,懂得取巧。

  筆者取巧 慚愧內疚

  然而,當筆者從全老師領回這份自忖是「傑作」時,他淡淡地說:「可徵的史料有限,寫了也沒什麼意思。」看着他那種略帶「拿我沒法」的無奈面容以及露出幾分鄙夷的眼神,筆者既慚愧,又內疚。慚愧,是因為躲懶而心存取巧,枉作研究生,愧為新亞人;內疚,是因為難得幸遇名師,卻平白放棄從修改功課中仰蒙教澤的良機。自從那句冷評以及那臉鄙夷,筆者銳意習史。多年下來,益發覺得,只要有穩固的歷史根基,不管你從事哪門研究,總是比較容易得心應手。

  筆者再舉一個近年的例子,說明認識歷史是何其重要。六、七年前,筆者連同一班公務員前往內地,參加北京大學研究所的國情研習班,當中有一科是新中國經濟發展,由建國初年講起。可是,由於從香港去的學員對新中國的了解明顯不足,教授講課倍感吃力,在講論經濟議題之前,總得花大量時間交代歷史背景。如此一來,教學進度大受障礙。所以說,缺乏歷史知識而貿然從事學問研究,根本寸步難行,豈能求成?此刻回想,誠心感謝全老師當年猶勝棒喝的冷冷一眼,讓筆者知恥而勤修歷史。自此,筆者重頭學史,先了解歷朝更迭,治亂興衰,進而研習各代典章制度、社會文化。

  先研唐宋 後治明清

  然則,全老師本身的習史之路,又是怎樣的呢?據後輩追溯他的治史軌跡,他年輕時與很多熱血青年相同,鑒於國家積弱,社會紊亂,於是用心研究晚清歷史,冀能找出振興之路。由於他勤修苦幹,用功殊深,遂得政治學者陶希聖、史學名家陳受頤以及當代大儒傅斯年(亦即後來台灣著名歷史教授傅樂成的伯父)等學林翹楚提攜扶助,得到更好的修史機遇。及後他專研唐宋,並上及六朝,下開元代。及至四十年代中至六十年代初,先後數度赴美以至歐洲遊學考察,開始着心於中國與外國的經濟貿易,進而研究明清兩代的內地經濟以及中外經濟關係。由於他心思縝密,務實無偏,因此研究成就非凡,廣蔭後學,學林視他為經濟史學家祭酒。

  全老師除了日常講學,啟導後輩,還發表大量研究文章,而他部分的著作,收錄於一套三冊的《中國經濟史研究》。這是全老師在不同年代撰寫經濟史文章的彙編,歷年出現不同的印行本。筆者手執的,是七十年代「新亞」親自印行的初版。

  那個年代,「新亞」除了學報,亦出版書籍,而所刊書籍,會送至台灣、美國等地售賣。以一九七六年初版計,一套三冊的售價是三十六美元。所內學子享有折扣。書內所輯錄的,是早年散見於各式期刊的論文,而那些期刊,大抵可分為三個體系,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一般簡稱為「史語所」)集刊;「新亞」體系內的新亞學報、新亞書院學術年刊、新亞生活雙周刊;以及其他著名期刊。

  採用西方經濟時期劃分

  全書共有論文及專刊二十一篇。當中篇幅最長者,是卷首的一篇,即「中古自然經濟」,而這篇文章最大特色是把西方的經濟時期劃分法應用於中國。根據德國Bruno Hildebrand以及幾位西方學者的劃分法,人類的經濟可劃分為三個時期,即以物換物的自然經濟期、貨幣時期及信用時期,全老師把漢朝以至唐初劃成自然經濟期,而盛唐時代的中國,已走進貨幣經濟期。這篇文章寫於四十年代初,而由於自清末民初西潮東漸之後,我國不少學者傾向引用歐美學術概念去研究本國問題。據全老師自述,他這種做法,是上承他恩師陶希聖。

  這套《中國經濟史研究》主要是按朝代而分成三冊;上冊除前述「中古自然經濟」,還收錄了唐宋兩朝關於物價變動、政府歲入與貨幣關係及運河的三篇文章;中冊則收錄了唐宋明清四朝有關官吏私營商業、寺院經營工商業、白銀、糧食價格等課題的八篇文章;下冊則主要收錄近代及晚清有關農業、工業、鐵路等課題的文章。

  《經濟史論叢》出版較先

  必須注意,上述一套三冊的《中國經濟史研究》所收集的二十一篇文章,頗有檢拾遺珠的味道,蓋因在出版此書之前三年,全老師把他手上的一批文章結集成書,題為《中國經濟史論叢》。書內收錄三十多篇從唐宋至明清的研究文章,當中以清朝經濟着墨最深,超過全書的一半,而有元一代,則少有論述,全書專論元朝經濟文章的,只有「元代的紙幣」一文。

  上述先後印行的《中國經濟史論叢》和《中國經濟史研究》,可說是全老師經濟史研究的總彙。此外,全老師仍有一本傳世之作,名為《明清經濟史研究》。書內收集他於清華文史講座的講稿,計有六篇文章,其中三篇分論中國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的交通與貿易;另外三篇則分論清代人口與農業、貨幣與物價及近代工業化。

  研究成果廣惠學林

  以上三套書籍,均有不同版本印行。本港與內地大型書店應該可以買到。萬一找不着,各大圖書館肯定存有,尋索不難。至於論述全老師對經濟史學上的偉大貢獻,可參閱王業鍵學長的「全漢昇在中國經濟史研究上的重要貢獻」一文。王學長在台灣修業時曾追隨全老師,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對經濟史研究用功殊深,惜於三年前辭世。

  全老師雖於二十一世紀初以近九十高齡辭世,但他所存留的研究成果,仍然廣惠學林,而深得薪傳的一眾學子,對經濟史學續有貢獻。

  再次感謝全老師當年的冷冷一眼,促使筆者敬誠史學。

  (新亞學者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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