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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親的書緣\章星虹

時間:2017-03-03 03:15:53來源:大公網

  圖:少時讀物已泛黃 親故回憶猶如新\作者供圖

  母親在世時常說:「三個孩子中,你跟爸爸最有書緣。」

  父親去年八月辭世,走時九十一歲。冬至前的那個星期,兩紙箱父親的舊書,自穗城廣州運抵獅城。望着千里迢迢奔我而來的這兩箱子書,不由得想起母親的這句話。

  父親章明生於一九二五年,祖籍江西南昌,一九四九年自武漢大學法律系畢業。不過他沒進入法律界,倒是一輩子從事文學創作。小時候眼中的父親,不是伏在書桌寫字,就是坐在書桌邊那張藤椅上讀書。在成長的日子裏,母親給了我音樂的啟蒙,她親手抄寫的歌紙歌書一直陪伴着我。父親則領着我一步步走入書的世界;書,也因此成了父親與我之間的默契。

  「走,我們到書店去看看」,是父親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小時候他牽着我走,他晚年時我攙着他去。書店早不是同一家,從大街邊新華書店門市部,到市裏繁華地帶的購書城,再到後街巷口的小書店。幾十年過去了,父親走路速度愈來愈慢,但進到書店看到好書時那發亮的眼睛,我看了多年,一直沒變。

  父親最喜讀歷史和文學,書架上以這兩類書為多,多是版本較早的成套集子。除了大量中國歷史和文學的書籍,他的外國文學藏書也是頗有特色,光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西方劇作家蕭伯納、易卜生和莎士比亞的作品集,三套加起來也有數十本。

  父親有個習慣,購得新書,第一件事是在扉頁寫下購書人的名字,有時也寫上購書地點和日期。在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場浩劫中,父親那一輩讀書人經歷了「藏書一夜之間被清空,後又限時取回若干」的折騰。記得那次父親帶上我,匆匆趕往一個指定地點;一路上他緊緊拉着我的手,細細囑咐說:「待會每一本書都要翻開封面看看,有爸爸寫名字的書才可以帶回家!」我記住了,買新書後記得寫名字,那本書就不會找不到家了。

  母親在世時,常提起這件事,「書緣」兩字就是那個時候說起的。

  父親領上讀書路

  小時候,父親從他的書架上選書給我讀。

  一天父親見我翻看他書桌上的書,發現小人書如兒童畫冊、連環畫已不能滿足上小學的孩子,於是開始從書架上挑適合我讀的「大人書」,記得當中有《十萬個為什麼》,一本插畫很多的《一千零一夜》,還有高爾基選集中的《俄羅斯童話.意大利童話》。要我背誦的短小古詩詞,他抄在一個普通筆記本上,成了一本自製小「書」。

  升上初中,開始懂得自己向父親「開書單」。

  那個年代書分兩種,一種是「能讀的」,另一種是「不能讀的」。能讀的人人都讀,父親書架上也都有,《高玉寶》、《歐陽海之歌》、《苦菜花》、《艷陽天》,我一本沒漏;不能讀的書,他書架上也有,不過不在當眼的地方─說出書名,也不必去書架上找,父親就會告知這書放在哪個書架、第幾層。那個年紀的女孩,即便氣氛不容浪漫,還是暗中喜歡找有浪漫成分的書來讀,幸好家裏藏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那個時代的孩子,儘管環境長久封閉,對異域文學也總嚮往莫名,書架上西方和蘇俄小說《老人與海》、《高老頭》、《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教育詩》等,曾帶我去到世界不同角落去見各種各樣有趣的人。

  沒過多久,父親引導我讀《魯迅全集》和《紅樓夢》。記得那時讀的魯迅和紅樓,版本古舊,後者還是線裝。不過沒多久父親就買來新版,上面鄭重地寫上我的名字。紅樓自此成了我的最愛,父親買的三冊一套版本,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邊。認識魯迅的路,反而曲折得多。經典一放入中學課文,味道就變了,讀得很苦很澀。為了「中和」一下,我向父親「點看」魯迅和許廣平的《兩地書》,後來發現這兩個戀人通信裏的浪漫成分其實並不多,還多少失望了一下。還好,到了大學開始愛上魯迅作品,此後數十年間常與父親閒聊魯迅,前些年還為《傷逝》的小說寫作技巧做了一篇註腳齊全的論文,發在新加坡的《亞洲文化》。父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嘴裏不說,我知道他心裏很樂。

  母親十多年前去世,晚年父親腿腳不太利索,逛書店也漸漸少了,這時輪到我為父親在網上「下訂單」。每見有好書出版,第一時間向老父「報告」,他每次都百分百地感興趣。於是我倆一邊聊天,我一邊上網,說話間把訂書單下了,書兩天後就可以送上門。我心裏一直感到慶幸─網絡購書,其實不在父親幾十年的購書經驗中;可就在他年紀大跑不動書店的時候,網購的便利把他留在了好書的世界。

  讀書是一生功課

  父親是個經歷了「舊制轉新制」的讀書人,是民國在大陸最後一批大學畢業生。他為人溫文低調,不喜說大道理,但對讀書藏書一直有自己的執著和喜好,無形中讓孩子看到,讀書充實自己是一生的功課,而這功課是最令人愉悅不過的。

  一九九○年代初父親到了退休年紀,那段時期他任廣東省作協理事,主管雜文這一塊。時值香港《大公報》副刊開創文學版,父親開始在《大公報.大公園》寫雜文,一寫又十多年。從父親口中,我「認識」了該報副刊的責任編輯孫嘉萍。在父親眼中,孫嘉萍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文化副刊編輯,學識既深,人且謙遜,為寫作人營造了一個「跟着心走」的說話園地。正是在這個園地裏,父親發表了一系列雜文作品。父親過世後,我在香港拜會了孫嘉萍,向她轉達父親在世時對她及《大公報》副刊的感佩。身為華文報紙的副刊編輯,我同時也在「同行看門道」,心中感念父親在冥冥中又引導我開始了一段美好「文緣」。

  北京雜誌編輯朱鐵志,也是父親眼中一名有抱負、肯擔當的後輩編輯(可惜他過早離世,我無緣與他結識)。二○一四年,朱鐵志為一眾老雜文家籌劃並出版了「自選雜文集」,父親是其中之一。在選稿審稿的日子裏,任職編輯的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父親的文稿校對;也因為這次校對,我較為系統地看到父親近二三十年來的所思所想,對他那輩人的了解又多了一點。

  二○一六年,我自己的《韓素音在馬來亞》一書付梓。第一次把自己的書帶給父親,心中的忐忑至今記得。還好父親喜歡,對這個題材也饒有興趣,讀後竟跟我一樣興奮着迷。惟到此時他才告訴我,有個能跟他聊歷史和文學的女兒,他非常開心。

  就這樣,懵懂孩子成了老父親的校對,啟蒙老師成了孩子的讀者。書緣,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

  日子就這麼過着,一切都習以為常,直至有一天,見到有好書出版,想要立即告訴父親時,才猛地醒覺電話那頭已無人接聽。父親走後,從他留下的遺囑看,他果真對自己的藏書放心不下,希望孩子們在挑選了各自喜愛的書後,能幫他把一生藏書捐給圖書館。於是在父親走後的這四個月間,我與老伴慶輝兩次回到廣州,足不出戶地整理父親逾萬冊的藏書,將之分門別類。工程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不過這是我唯一可為父親做的,我知道這也是他最希望我做的。

  在整理書籍的過程中,我特意去找少年時讀過的「大人書」。原以為自己早已把它們忘記,可待到要去找的時候,這些書的影像開始一個個浮現出來,書皮的顏色花紋,封面的款式圖像,甚至是平裝還是精裝硬殼,竟都八九不離十。難道這些早年讀物,這些年都一直藏在腦子記憶庫的某一格裏?

  送走父親,回程飛機上這麼巧,遇上一直想看的賈樟柯電影《山河故人》,連續看了兩遍。回星後,工作照做,生活如常,心裏卻苦着─影片裏女主角說那句話,數月揮之不去:「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

  山河,故人。山河依舊,故人安在?無論多麼親密的父母之緣,子女之情,最終都敵不過歲月別離的那一刻吧。

  不過,當父親那些年為我挑選的書,冬至前夕抵達家中,並跟母親留下的歌書一道擺上書架時,我第一次感到釋懷:書與歌,是我認識世界的窗口;父母,是為我開啟窗口的人。他們只能陪我一段路,或長或短,遲早會要離開;但當人不在了,他們並沒有離去,他們豐盈的生命山河仍在,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的家人和孩子。

  思緒總是容易流向最思念的人─父親和母親。又想起母親的那句話:「你跟爸爸最有書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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