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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陽:燃燒之後/趙稀方

時間:2017-02-21 03:16:00來源:大公網

  圖:《停車暫借問》獲聯合報小說獎,成為十大暢銷書,後又被改編成電影,成為一代經典/作者供圖

  一九六二年出生的鍾曉陽,當時是香港的天才少女,十六歲即以散文《病》獲香港第五屆青年文學獎,十八歲出版《停車暫借問》第一部《妾住長城外》,震動港台文壇。《停車暫借問》獲聯合報小說獎,成為十大暢銷書,後又被改編成電影,成為一代經典。

  《停車暫借問》寫滿洲國奉天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趙寧靜與日本關東軍的通譯官之次子吉田千重的愛情,千回百轉,哀婉動人。司馬中原說:「寫愛情悲劇寫到這種程度,三十年來在寫愛情的作品中,還沒有讀到。」〔鍾曉陽《停車暫借問》,卷首推薦,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初版。〕鍾曉陽母親東北人,據說懷孕期間天天讀《紅樓夢》,使得鍾曉陽天生具有中國詩詞稟賦。鍾曉陽這樣描寫寧靜,「兩顆單眼皮清水水杏仁眼,剪開是秋波,縫上是重重簾幕。……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是山。」〔鐘曉陽《停車暫借問》,第十六頁,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初版。〕她這樣描寫女主人公寧靜與爽然分手時的情景:「月亮一上升她便感到它的玉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應付不及,一頭埋進被窩裏。」〔鍾曉陽《停車暫借問》,第八十五頁,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初版。〕

  張愛玲是寫月亮的高手,讀鍾曉陽彷彿看見了張愛玲轉世。鍾曉陽的小說中的那種與她的年齡經歷不相稱的憂生傷世的悲涼的調子,尤其逼似張愛玲。我們看一看《二段琴》的開頭:「莫非的胡琴,說起來真是長長的一段事情。太長了,一切都沒有的時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後,剩下了它,整個世界,不管是朝上還是朝下,總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斷地翻新。獨有那胡琴聲,是唯一的一點舊的,長性的,在洶湧人潮的最底層,咿咿啞啞地嗚咽人生的悲哀無絕期,一切繁榮虛華過去了,原來是那胡琴聲,濟滄海來,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個日白雲灰的早晨,或者一個日清雲冷的夕暮,誰也記不得了,說起來,就是這麼回事。」〔鍾曉陽《離合》,灕江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三月第一版。〕鍾曉陽對張愛玲有一種徹骨的理解,存在着感覺上共鳴。她曾談及讀沃爾夫與張愛玲小說的不同感受,她說讀沃爾夫的小說「就覺得是個白熱的下午」,而讀張愛玲「有時是陰沉沉的衙內,有時是垂老的、有無限記憶的陽光,溫暖而親近,就算死了,也是個死去的親人。」〔鍾曉陽《細說》,第二百○七頁,台北三三書坊,中華民國七十一年九月初版。〕張愛玲是貴族大家之後,時代的新舊交替造就了她的虛無,現代都市的年紀輕輕的鍾曉陽卻生就一副天老地荒,不能不令人稱奇。

  《停車暫借問》之後,鍾曉陽出版了小說集《流年》(1983)、《愛妻》(1986)和《哀歌》(1987),其中《哀妻》、《二段琴》是其中最優秀的作品,它們將《停車暫借問》的古典哀婉的風格發展到了極致。此後,盛名之下的鍾曉陽在讀者的期待面前,難以為繼。五年之後的一九九二年,鍾曉陽推出新作《燃燒之後》〔一九九二年鍾曉陽同時還在洪範書局出版了小說集《普通的生活》,不過所收都是舊作。〕。在《阿狼與我》、《燃燒之後》、《普通的生活》等作品中,作者放棄了抒情感傷的傳統,轉寫都市香港中下層青少年的生活畫面,給人的印象卻有點浮光掠影。惟有《腐朽與期待》一篇較為出色,算得上是前期小說的一個總結。小說主要以女主人公式屏為敘述視點,穿插父母過去的愛情故事,並以楷體字揭載式屏外祖父的自傳《耳冷軒雜憶》,從而形成式屏這一代與她的父母一代的愛情婚姻的對比。相較於《停車暫借問》,《腐朽與期待》敘事更為平實,然而有內涵和韻味。

  值得注意的是,時已一九九二年,「九七」大限製造出來的「香港意識」愈來愈濃烈,鍾曉陽卻並未受到多少影響。《腐朽與期待》仍然是「北望心態」,像《停車暫借問》一樣,愛情仍然發生在東北。《腐朽與期待》借助外祖父的自傳《耳冷軒雜憶》,對闖關東的經歷進行了引人入勝的描寫。鍾曉陽甚至在小說中借助於女主人公式屏的話,表示了對於香港的疏離。式屏對後來追求她的王社春有好感,原因之一是因為他是北方人,「何況他又是北方人,無形中多了一重親切感。她自己雖然在香港出生長大,受了家庭的影響,也是半個外省人。結婚之後她才認識到本地的廣東家庭和像她這樣的外省家庭是多麼不同,無論生活習慣、語言、思維,都有很大的差別。每逢過年過節跟着克一瑋回公婆家,總覺得跟四周的廣東親戚格格不入。而他們對她,也總是懷有一份對於異族的由不了解而來的歧視和顧忌。」〔鍾曉陽《腐朽與期待》,選自《燃燒之後》,第二百九十七頁,麥田出版,民國八一年。〕鍾曉陽以香港的半個「外省人」自居,是有趣的說法。「本省人」/「外省人」的說法來自於台灣,是與「獨派」政治製造出來的術語,在香港則不太有這種說法。一般而言,戰後在香港成長起來新一代港人如西西、也斯等人出現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文壇,是香港意識形成的標誌。鍾曉陽六十年代出生,較他們更晚一輩,然而並不熱衷所謂「香港意識」,卻對中國古典文化情有獨鍾。

  一九九二年《燃燒之後》以後,鍾曉陽似乎淡出文壇了。直到一九九六年,鍾曉陽在澳洲基金會的資助下,出版了自《停車暫借問》以來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遺恨傳奇》。出人意料的是,《遺恨傳奇》看起來像是一部描寫香港大家族豪門恩怨的奇情小說,其中情欲、仇殺、通姦、亂倫等等通俗小說構成元素應有盡有。

  小說出版於九七前夕的一九九六年,一貫躲在詩詞世界裏的鍾曉陽這一回忍不住探頭於政治世界。小說第一句就是,「黃老太太去世是在一九八二年底撒切爾夫人訪華之後。」小說故事快要結束的時候,時在一九九三年,「打開報紙全是末日將臨般的頭條,中英政制會談經過第二十七輪談判面臨破裂的危機。」〔鍾曉陽《遺恨傳奇》,第二百七十五頁,台灣麥田,一九九六年。〕刻意標註政治事件,大概希望以歷史傳奇呼應政治。

  然而,透過小說的離奇故事,我們事實上仍能瞥得見鍾曉陽的底色。于一平的父親當年是回應保釣運動的熱血青年,並且因此被學校解僱。于一平自小從父親接受了中國詩書傳統薰陶和做人品格。「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雲逝。」于一平從小在父親的目光中誦讀的陶淵明的這首《桃花源詩》,始終迴盪在他的精神裏。小說的敘述點落在一平身上,無論情色如何顛倒錯亂,讀者都會感到坦然。好人好報,小說中被視為最沒用的一平卻得到了三個女主角的寶鑽、金鑽以至靜堯的女友施紘娣的愛情。不過在小說的結尾,一平被靜堯陷害殺害,卻表明了她對於香港現代都市的絕望。於是,儘管眼花繚亂,最終一切又還原回了鍾曉陽的那個以古典愛情反省現代性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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