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舊相冊時,偶見一張我和一位朝鮮女同學的合影,她是五十四年前我去朝鮮金日成大學進修朝文時和我住在同一間宿舍的金大朝語系學生。我結束進修離開學校之前,我倆去照了這張照片,約定永遠留作紀念。這一留就留了五十多年,至今這張已發黃的照片還貼在我的相冊裏,讓我時時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派我們幾個在北大學朝語的學生去金日成大學進修。我們到達平壤後,校方安排我們住在留學生宿舍,每人一個房間,並給每個人派一名朝語系的學生同住,叫作「同宿生」,他們的任務是在業餘幫我們學習朝語,通過會話提高我們的口語能力。
我的同宿生姓金名初月,中等身材,穿一身樸素的黑色套裝,留一頭短髮,圓圓的臉上有一對總帶着微笑的眼睛。她很文靜又很熱情,對我總像對親姐妹一樣,關心我,照顧我,這對我這個第一次離家離國的女孩兒來說,第一眼看見她就像找到了依靠,心裏很踏實。但在學習朝文上她卻對我要求很嚴格。白天我們都上課,只有晚飯後我倆才有時間用朝語會話。她的辦法很多,有時讓我講故事,有時互相介紹家庭情況,有時讓我就一件事情談自己的感受,有時就一個問題採取對談的形式。她隨時給我糾正發音,指出語法錯誤,告訴我怎樣說更符合口語習慣。我從她那裏學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對提高口語水準有很大幫助。
她已是四年級畢業班的學生,每晚幫我學習後,她還要趕寫畢業論文,一寫就寫到夜裏一兩點。每到周末,我和她一起打掃室內衛生,一起洗衣服,一邊幹活一邊聊天,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學習語言的機會。我問她的名字「初月」是什麼意思,她說她出生的那天正是陰曆的月初,晚上天空掛着彎彎的月牙,父親就給她起了名字叫初月。我說這個名字太好了,月牙很快會變成一輪圓圓的明月,你所有的夢想都會圓滿實現,比如你希望畢業後能到家鄉當一名教師,還有你一定會找到一位如意的郎君,她格格地笑起來,紅着臉使勁拍打我的後背。
一次,我的腳踝紅腫得不能走路,她便每天攙扶着我到校醫務室打針換藥,到食堂給我打飯,半夜還驚醒着怕我有事。每到節日她都要回農村老家看望父母,但又怕我們想家,總要提前回來,給我們帶來家鄉自產的花生、瓜子、紅棗,還有母親做的年糕和甜甜的玉米餅。她把我們及住在一起的越南、古巴等國留學生叫到一起,我們也從校內商店買來糖果餅乾飲料等食品,來一次大會餐,邊吃邊聊邊唱,熱鬧異常,大家都感謝她讓我們能過一個不想家的節日。
一年後,我的進修結束了,由於工作需要,我被調到我國駐朝鮮使館工作。離開學校之前,她提議我倆照一張合影,留作紀念。根據她的建議,我穿了一件來之前母親給我做的藕荷色中式上衣,她仍然穿着那套黑色套裝,來到市中心照相館,相機把我們倆人永遠定格在二十幾歲的年輕時代。
我看着這張紀念照,感慨萬千。不知初月現在哪裏,她一定也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耄耋老人,她憑着她那善良、多情又負有責任感的本性,一定成為了一名優秀的鄉村教師,也一定有一位如意郎君陪伴在她身邊一輩子,現在兒孫繞膝,生活幸福。我想,無論國家關係如何變幻,初月在我的心裏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