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為貴，美國的東部盒龜，到香港成了人見人愛的小明星。」這裏說的，是以小保姆身份隨我們家從北美到香港定居的「小龜十三妹」，因為《大公報》文學版的厚愛而名聲在外。想當初十三妹風華正茂，我一時興起，借文學版為小龜立傳，回答了讀者諸君十三妹「從何處來」的問題。轉眼間又是猴尾雞頭，十二年的生肖輪迴見證了香江無數風波，民生民思的「氣象圖」晴轉多雲，弄潮以外的芸芸眾生無奈中步履艱難，默默前行。新春後的某一個陰雨天，看着擺在紀念品櫃裏色彩依然鮮艷的龜殼，睹物思龜，心情又跌落到「陰晴圓缺」的陰缺狹縫之中。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以「龜殤」為名再交一份功課，回答十三妹「到何處去」的問題，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二○一三年二月的一天，來自大洋彼岸的小龜十三妹按龜齡算尚未到壯年，但已命懸一線，不吃不喝，我不忍讓她經受人類臨終的醫學折磨，就把她放歸山林。於是，這個跟了我們十幾年，陪兒子長大的北美小生靈，在香港沙田某個山坡上一條乾枯的小水溝裏，開始了自己的回歸之旅。我知道她的歸程有兩個終點：若壽元未盡兼好運，沙田山坡的草叢裏從此會多了一隻美國東部盒龜；如命盡或運盡，則就此回歸大地，或許僅剩龜殼，作為見證我們家三代人生的傳家寶。她的一生或許不長，但一定比美國維州費郡老家的任何一個兄弟姐妹都精彩，她的芳名也因為《大公報》的永存而不朽。

　　本想兩周後查看，但剛好家事公事都有一堆雜務纏身，等我再到這處幽靜的小山林，已是整整七十天以後的事。十三妹在天堂和山林的選擇題中挑了前者，靈魂上了天堂，從美洲彼岸跨洋而來的肉身「化作春泥」，滋養此岸貧瘠山坡的雜草。漂亮的龜殼與生前無異，靜靜地躺在地上，等着我來帶她回家繼續陪伴兒子。什麼時候我兒子走完他的人生路，這就是他在天堂找十三妹的「路引」！

　　一九九八年春天，小龜在美東維州維也納地鐵站和我家之間的林間小徑與我父母不期而遇時稀裏糊塗地成了俘虜，從此在我家定居。當時兒子半歲，爺爺奶奶帶回來的這個林地游民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寵物，在北美時，一龜對五人，和兒子一起坐享萬千寵愛，我周末帶兒子到附近的林子裏散步時也常常帶着她，讓她陪伴左右。到香港以後因為遠離山林地氣，加上新寵紛至，小龜因失寵而鬱鬱寡歡，終於積鬱成疾。每次看到她躲在洗衣房的角落裏，我心中總是大為不忍。

　　香港家裏客廳有個大魚缸，是兒子兩歲生日的禮物，舉家搬到馬鞍山後，我們戲稱魚缸為「馬鞍山小學」，裏面一群小紅魚是女生，幾條小白魚是男生，三條神仙魚是老師，橙色的無尾魚是助教，神龍不見首尾的泥鰍榮登校長寶座。魚缸在飯桌旁，佔着地利，成了家庭的關注重心。十三妹屈居洗衣房，所處的舞台遠離家庭主要成員活動中心，加上「龜生觀」以低調為主旋律，根據人類社會的定律，失寵其實是遲早的事。

　　記得把她放歸山林前的年底，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看書，夜深人靜之際，突然聽到書櫃邊上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抬頭一看是十三妹。這小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客廳，抬着小腦袋發出如吸氣時聲帶不震動的聲音，斷斷續續共近二十分鐘，這是小靈龜進家門以來第一次發出如此聲音。入冬後我就發現她表現反常，該冬眠時卻到處爬，把陽台花盆中的泥土往外扒拉，大概是懷念在北美自由自在的野外生活，在提醒我盡快還她自由？

　　嗚呼十三妹，你若有靈，當知自己已經因人類文字的存在而不朽。魂上西天，你一定體驗了死之不易，回眸人間，你可曾感受到生之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