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詩人撰文懷舊:過去年代的那種愛情,男女之間那種美好的關係,今天不存在了,什麼兩小無猜,什麼青梅竹馬,哪裏還有這種事情?青梅竹馬是一種長久做鄰居才能產生的關係,如果你總是搬來搬去,總是住在陌生人當中,怎麼可能有青梅竹馬呢?現代社會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大家互相不認識,我們在單位僅僅是大家在一起掙錢而已,掙完錢各自回家,誰都不知道誰住在哪裏?詩人懷念他所住的省城過去的樣子:小街小巷,有很多小舖子小商店,有很多寺廟,有很多水井,生活在裏面你不會感到無聊,生活非常豐富。然而,那幅美景已不復存在,人們背井離鄉,嚮往別處,嚮往他鄉,或者「生活在路上」。詩人把古樸的溫情和老舊的場域捆綁在一起,視如今的人家住在高樓的套間裏是對故鄉徹底的拋棄。
很湊巧,我也是在一個省城裏長大的,除了詩人描述的場景,我還有其他記憶。擇要談三個方面。其一,五十年代中期,才用上自來水。之前,洗涮用井水,吃喝用河水(井水太澀),每家必備兩口水缸。其二,燃料主要是散煤(蜂窩煤是後來的聰明發明),燒煤的麻煩、低效和污染就一言難盡了。其三,方便一般上公廁,早晨排隊是正常現象。廁所由專門的掏糞工定期清理,他們很辛苦,勞作時百米之外的人都會有感覺。如今,住在高樓套間裏的老百姓,自來水、煤氣、抽水馬桶,一應俱全。
我在這裏嘮叨,好像是故意要和詩人抬槓,其實不然。詩人嚮往美好的生活,我也一樣。不過,在審美方面和他有些不同看法罷了。
我以為,審美離不開想像,抑或想像會比體驗更重要。就談這個「青梅竹馬」吧,它本來是李白的《長幹行》中的詩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首詩全是一位婦人的獨白,豪氣干雲的李白這一回跳到一個柔腸寸斷者的位置來說話,全憑想像。我們之所以再次被「青梅竹馬」所感動,只是是循着李白的思路繼續想出了滋味。
「桃花源」也不過是陶淵明的想像,《桃花源記》有感動萬千讀者的力量,也是因為文本能激發讀者產生新的想像。時下有痴心的朋友,到山南海北去尋找桃花源的遺址,其過程,抑或是一場富有樂趣的遊戲。若真的找到了,是幸,還是不幸?
再談談這個大夥兒熟悉的婚戀。婚姻主要是體驗,戀愛主要靠想像,兩者可能完全不搭界,只有在運氣好的聰明人的生活裏它們才可能相長。初戀固然美好,但誰也不可能頭腦裏只裝着初戀過日子。激情迸發的青葱歲月只能定格於當事人的記憶中,平平常常的日子裏,兩個鐵了心的人朝着婚姻的勝境─「一起慢慢變老」─一步步走去,他們一方面要經歷坎坷、經歷風雨、經歷數不清的無可奈何,但另一方面會每天沐浴新的陽光。
我們的先哲孔子有極高的審美情趣,他雖然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始終以審美的態度洞察人生。孔子晚年的小結裏有「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心得。「從心所欲」達到了頂級的美學境界,令人神往,但別忘了,後面還有一個「不逾矩」的尾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