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父親病了,我們幾位友人前去探望。推開病房的門,發現床上並沒有人。同房的病友告訴我們,朋友推着他的父親出去了。
去哪兒了呢?我們打算去大樓後面的花園裏找找。雖是百花凋落的深冬,但花園因為病人以及陪護的往來並不顯得荒涼。遠遠的,我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是他,正半蹲在地上陪父親說話。說是陪,實際上是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朋友的父親十多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記憶被永久封存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使得他只能整日坐在輪椅上木然地呆望前方。即使這樣,只要一有時間,朋友就會像個孩子似的在父親一臉的漠然中喋喋不休。以前聽朋友說,父親偶爾會有回應。比如那一次,他說,小時候將父親最喜歡的一幅字畫用燒火棍描上了花邊,惹得父親勃然大怒,狠狠地將他打了一通。說到此處時,父親竟然吃力地揮了揮手,嘴裏發出「啊」、「啊」的聲音。還有一次,他說,小時候學走路,父親總是佝僂着身子在後邊扶着他的肩膀,說到這裏,父親竟會有一個向前伸手的動作……
民間有句俗語,久病床前無孝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將近二十載的光陰裏,朋友始終耐着性子,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厭煩抱怨,讓我們從心裏感到由衷的感動和敬佩。
這時,只見他緩緩站起身,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一片藥,另一隻手極其仔細地撫摸着父親滿頭的銀絲,然後慢慢湊到老人的耳際,輕柔地說:「爸爸,乖,咱們該吃藥啦!」老人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他一笑,聲音依舊輕柔:「爸爸,乖!來,張開嘴,啊……」依舊無果。接下來的話充滿了俏皮:「我看爸爸乖不乖,來,我數一、二、三……」老人斜望着他,咂了幾下嘴,他也歪着腦袋:「爸爸最棒啦!其他人的爸爸都不吃藥,我看爸爸表現怎麼樣?」老人渾濁的眸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光。終於,他慢慢張開了嘴。朋友快速且小心地將藥片放進老人嘴裏,又極熟練地拿出杯子,往杯蓋裏倒入一點水,自己先嘗了嘗,然後才湊到父親的嘴邊。
朋友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才發現我們的存在。站在一旁的我們,都被這一幕深深地感動着。他邊沿着小徑推着父親,邊和我們聊天。一位朋友問他,這麼多年來,就一直這樣?就一直如此有耐心?就一次沒煩過?朋友笑了:「哪能啊!有時候喊幾十上百遍沒有反應,肯定也會焦灼,但是每當這時候,我都告訴自己,現在的父親就是當年的自己,父親沒老,只是變小了而已。這麼想,就沒有理由抓狂,就沒有理由懈怠了。」
記得看過一個視頻,說的是一對母子並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隻麻雀飛落到近旁的草叢裏,母親喃喃地問了一句:那是什麼?兒子聞聲抬頭,望了望草叢,隨口答道:一隻麻雀。母親一連問了二十多遍,兒子從一開始的平靜逐漸煩躁,繼而憤怒,最後瘋一般地狂吼起來:「您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那是麻雀!麻雀!麻雀!」面對暴跳如雷的兒子,母親回屋拿來一個小本子,翻到一頁,上面寫着:今天,我和剛滿三歲的小兒子坐在公園裏,一隻麻雀落到我們面前,兒子問了我二十一遍:那是什麼?我就回答了他二十一遍,那是一隻麻雀。他每問一次,我都擁抱他一下,一遍又一遍,一點也不覺得煩,只是深感他的天真可愛……
父母老了,有時候看起來可能會有那麼一點「不中用」,但不要責難他們,要知道,他們如今所犯的每一個「錯誤」,都和我們初來人世時一模一樣。自然的輪迴中,日薄桑榆、年華垂暮的他們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演繹我們牙牙學語、懵懂無知的當年。而我們,不應該拿出同樣的耐心與期許,來對待他們嗎?